与前两处供殿的清冷相比,长生殿可以说是热闹非凡,院子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前来这里的每位信众手中都捧着一只陶罐,进去之前要先把陶罐送入院中的大焚炉,之后再入殿跪拜。
这是郪国百姓的敬神之礼焚锦香。
所谓锦香,是用织锦丝料研磨加工制成的敬神香料,置于陶罐中,香客信众购买之后将自己的愿望和名字写在香纸上,塞进香罐,把所求所感寄于其中,等待神明襄助。隔着陶罐,锦香会被焚炉热火炙烤成香粉,寄愿的香纸则会化粉成埃,如此,便算是祈愿完成。至于是否灵验,就只能听天由神了。
焚过的香罐会被神河府统一回收,将其中香粉倒出填埋,陶罐可再次使用。
烧锦香是从第十五代国王染峻王时期开始的,在此之前,烧的都是风干蒿草,这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草木,生长力极强,一开始便是因为它的易得易取才被人们用做敬神之物。可后来亦是因为它太普通常见,人们觉得如此随手可得的草木用来祭神那就是对神的不敬,无法彰显虔心诚意,这才演变成了今天的焚锦香。
在郪国,锦香和香罐都是禁止私贩收售的,人们购买锦香的唯一去处就是三圣宫偏殿的香房,而全国八十一城两百四十三镇的三圣宫归属于神河府管辖,生产锦香的芙蓉庄和制造香罐的清瓦窑隶属于云间府的藏零院,再加上各地锦香的运输由终南府负责,所以,全国百姓敬神拜神的事宜便是全全掌控在三府手中。
但是,管得了用什么敬神,却管不了人们敬谁拜谁。从三进神殿里的信众人数便可看出在百姓心中谁是最有用的神。福神我呢,自然是久居沉梦痴绝处,不下山就听不到信众所求,又何来帮助人们达成所愿。大祭司上尊身死多年,自然也是再无用处,塑像于此不过是感念他的开国之功。
那么,这个长生殿却为何如此火爆染霁云口中许什么灵什么的白沙帝君又是何方神明
我怀着满满的好奇踏入殿中,只见台上所供是一位面容清俊的男子。不对,他虽有人身,但却在腰部以下就变成了鹿身,与那守宫的十二神兽恰是相反。鹿身上张开的巨大羽翼延伸至殿顶,显得长生殿格外恢宏。仔细看去,这男子面带微笑,却又眼中含泪,悲痛之人所见便似有万般苦楚,心悦之人所见便是无尽的祥和。不得不说,这样一张脸好似活了一般,十分撼动人心,比我和大祭司的塑像灵动太多,至于冥君那丑到极致的画像更是不能与之相比。
殿前跪满了前来祈愿的信众,叩首行礼,皆万般虔诚。
“冥君,这殿里供的是哪位大神竟会有这么多信众”
冥君的眼神迷茫且再次无知,看来他也不知道这位如此受欢迎的神究竟是谁。好在,殿中壁画给出了答案。
殿上所供之神名为白沙帝君,是引领大祭司郪上悟道的圣者。换言之,大祭司能够破解上方语,以生者元灵之身闯入沉梦痴绝处,就是因为受了白沙帝君的指引。郪上离世前曾为世人留下一封手书,里面记述了白帝托梦献法的功德。因此,在上尊离世之后,凡人才会为这个只存在于大祭司梦中的白沙帝君立像修殿,以示供奉。
“冥君,你可认识白帝”
“不识。”
“那他竟敢自称为帝君,听起来倒是比冥君你的位份还高。会不会你是山上的神,而他是天上的神呢又或者是你记性太差,把他忘了,没准儿他是你的一位老神友呢。”
我在冥君耳边絮叨着各种假设,冥君却扳着脸在这塑像周围绕来绕去。
看着满殿信众又送瓜果又嗑头,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一个连冥君都不认识的无名小神竟在人间担起如此供奉,我是要听听你们跪在那里都求些什么难道这白帝真能让每人所求如愿不成
我来到一个信众面前,他已经跪趴在地上有半刻之时,一直埋头虔诚许愿。虽然他声音极小,难以被旁人听清,但以本神的耳力辨听凡人再小的声音也不在话下。
“白帝保佑,助我在斗灵池赢得赌局,偿了前债,我便金盆洗手,再不入局。”
此人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原来是个赌徒啊,输了钱便来求神庇佑。嗯他身边跪着那个不是染霁云吗捂着嘴哭哭唧唧念叨不停。
“帝君恕罪,帝君恕罪,小王我是有口无心,说错了话,得罪尊神,还请神仙大帝不与我平头百姓计较。今晚斗灵池定要助我赢得灵局,叩谢君恩,叩谢君恩。”
哼,这倒好,我下的绊子你安在白沙帝君头上,哈哈,若这个白帝果真灵验,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帮你这个糊涂虫。
又继续听了几个信众的祈诉,有求子的,求姻缘的,不过大多数求的都是赢了染霁云所说的那个灵局。
斗灵池什么鬼
凡人可真能折腾,吃饭睡觉娶媳妇不够,还要变着法儿耍玩。
我这酱汤脑袋正不够想时,忽然间,惊雷般一声乍响从白帝像里传出,整个大殿被震得尘土飞扬,那白帝像晃了三晃,若是没有羽翼连在殿顶怕是早已翻身倒地。
信众吓得四散奔逃,霎时,长生殿里乱作一团。
什么情况不会是冥君气不过想要报复白沙帝君吧。也罢,推倒这不人不兽的供像,倒也解气。真神不拜却立个人兽当祖宗,愚蠢至极的凡人
果然,人群还未散尽,冥君便从白帝像里跳了出来,手中提着一只鼠精
不对,这怪物乍看像只老鼠,可是细看下去,却又不像。两只耳朵与身体一般大小,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尾巴是身体的四倍之长,身后还背了一对小得不适称的翅膀。黑白相间的花纹让我不禁怀疑这是一只老鼠和奶牛和许多禽兽的私生子。
怪是怪了些,但那一双透蓝透蓝的大眼睛还真是为其增色不少,倒也算是灵巧可爱,总比凡人画的冥君好看多了。本神也算得阅怪无数,看守南殿百余年,却从未见过灵身如此奇异的精怪。
我跑跳着来到冥君身旁,盯着他手里这只小怪,实在不知该如何叫它,便胡乱起了个名字,“冥君,这花花猴是从供像里抓出来的”
“方才走进长生殿,本君就觉着殿中有异,却不想供像里藏了只怪东西。”
“难怪有这么多信众前来拜殿,而我的福神殿却那般冷清,原来是这小怪暗中作祟,搅乱人间秩序。快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故作厉色,谁知那小怪仿佛聋子一般,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躲在供像里做什么”冥君捏着小怪的翅膀问道。
“冥君问话,岂敢不答”
小怪仍是不作言语,耷拉着脑袋,垂吊着四肢,也不挣扎,唯有屁股上那条长长的尾巴高高竖起,在空中不停打旋儿。
“冥君,这只牛牛鼠该不是个聋子吧,要么就是个哑巴。既然又聋又哑,你想知道什么,我们用扇子看看它的记忆不就全知道了,何必与它多费唇舌。”说着,我拿出万念归元扇,送到冥君面前,嘿嘿,那个读取记忆的扇诀我给忘了。
冥君无奈地看着我,只能伸手去接扇子,就在这时,小怪居然开口说话了,从它小小的灵身里发出尖细的声音,说不上难听,但也好听不到哪儿去,“我不是花花猴,也不是牛牛鼠,我是耳目怪我的名字叫大耳目”
“呀,你会说话呀大耳目什么破名字,起的也太随意了吧,大耳朵大眼睛就叫大耳目,那我岂不是可以叫小小目了。”
与精怪逗趣可是本神主业,不过,眼前这只小怪好像不卖神的面子,并没有与我攀聊之意。
冥君接过话去,“既然你能听能言,本君问你,躲在这供像之中,是否为了骗取信众的香供以增灵力”
等了许久,大耳目并未作答,只方才说过一句便咬紧牙关,闭口不语了。
“冥君,不废话了,直接用扇子吧,跟它说话太累。我抓着它,你施法。”
冥君表示赞同,把大耳目移交到我手上。
它的两只后爪刚落到我掌心,天呐这是弹跳的旋风吗
天晓得一个巴掌大的小怪怎会有如此强劲的冲力,我那只将要按住它的手直接被弹飞,震得我心口一疼,整条手臂失去了知觉。
不用想,待我和冥君回过神来,那小怪早已没了踪影。哇的一声,我又哭了。好歹我也是掌管天下精怪的福神,这小怪问话不答,半分敬畏没有,还轻轻松松从我手中逃走。
“别哭了,追呀”
冥君拉起我一路追赶,两阵阴风搅得街面人仰马翻,道路两旁门楼上的灯火被神尽数熄灭。
“冥君,在那儿我看见它了”虽然那怪又贼又小,但我这吃了梦参的眼睛也不是白长的。
大耳目真是聪灵,一直沿着墙边飞奔,时现时隐,极速之下晃得神眼昏花。
“看它溜街的样子,不是老鼠才怪狗屁个耳目怪,分明就是只大耗子”此时的我斗志昂扬,撒开腿比冥君还快了几分,“冥君,把扇子给我,先收了它再说”
接过冥君抛出的万念归元扇,我边跑边念起了扇诀,都给我闪开山上来的福神要收鬼捉怪啦
哈
呃
其实每个人生来都是有天赋的,神也不例外。哭哭笑笑我十分在行,跑跑跳跳也还可以,唯独收怪抓余念这件事嘛我确实是少了那么一点点灵性。
使尽力气抛出去的扇子,却砸在一块门匾上,一位老妇人正从匾下经过,若非冥君出手相救,本神大张旗鼓的收怪就变成索人性命了。
店里跑出来好几个伙计,架着梯子将牌匾重新挂上。受惊的老妇人被老板喜迎进店中。
方老板花朝酒庄竟然误打误撞来到此地
经过这番险情,那耳目怪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垂头丧气,想来我这样的资质若为凡人,便是那最笨的孩子吧。
“走啦,进去喝酒”冥君过来扯起我,扛到肩上。
我噙着半眼的泪心情坏极了,“冥君,我是不是很没用”
冥君见我如此,倒比往日温柔了许多,“冥君像欢期这么大的时候更没用”
你骗人,你这么大的时候自己都不记得,哪里就知道没用了。好吧,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但这样的安慰我还是乐于接受的。
“可是,可是那大耳目跑掉了。”
“不过就是一只小怪,猖狂不到哪儿去。”
冥君学起人间的父母,晃着肩上的孩子,三晃两晃我这糟糕的心情就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