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直毘人老神在在,这些下跪的人多数连甚尔是谁都不知道,只是一时冲动,现在制止会犯众怒,暂且让甚尔风光一下,事后整顿即可。术师杀手再强也是杀手,只是拿钱办事的一把刀。
直毘人确信地想,甚尔并不具备做家主的能力。
乌泱泱一片低伏的头颅,也有个别几个站着的人。
少年盯着向他跪拜的人群,忽然玩味地笑了
“我是谁”
这是什么问题
“禅院”躯具留队的人哑然,他们还真答不上来。
从打斗的场面来看,能分辨出是十种影法术,听过先前流言的人,还能想起天与咒缚,至于名字,记得的人还真不多。
“哈你也姓禅院,怎么不做家主呢”
甚尔随意地解释“伏黑惠,这具身体主人的名字,和禅院没有关系。”
幽蓝的眼睛扫视四周,似乎在找方便坐下的地方,甚尔一脸嫌弃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和咒具碎片,心情似乎不太好。
伏黑惠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甚尔嗤笑一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叫家主,就为了把破院子的主人换成我吗”
“话撂在这,如果我做家主,就把这些东西全卖掉换赌资。我一般只被人养,不想养别人。你们爱去哪去哪,愿意养着我也行啊,反正我是不会工作的。”
“让我做家主,你们期待什么呢”甚尔说。
这小白脸宣言吗伏黑惠无语凝噎。
你们期待什么呢击败最强式神的人眼神轻蔑,对着向他跪拜的人说道。
哐,是酒葫芦落地的声音。
禅院直毘人瞳孔紧缩,建立权威很难,但毁灭权威只需要一句时机恰好的质疑。
放在人人瞧不起的天与咒缚击败人人推崇的最强式神的时候,放在历史记载被证伪的时候,旧的信仰正摇摇欲坠。
此处沿袭的纷繁规则,本是为了抑制人心的欲望。
你们期待什么
传承千年的制度经不起这一问。不需要有做家主的能力,只要在恰当的时机,说出恰当的话,就会掀起惊涛骇浪。
这等魄力,甚尔怎么会有
禅院直毘人瞠目结舌,倒不是他看不起天与咒缚,他坐稳几十年的家主之位,靠的是人心而非单纯的武力。他平时表现出轻蔑,只是因为禅院族人想要他轻蔑。
正因如此,没人比直毘人更清楚,禅院大环境对天与咒缚的态度。那不是一个人的轻蔑,而是每个人在这套体系中,看轻一些人,同时被一些人看轻。在这套体系的底端,就是天与咒缚
任谁都能踩一脚的存在。
术师看不上天与咒缚没有咒力,普通人嫉妒天与咒缚的身体能力。
甚尔在这种环境长大,他离家出走时如同逃跑一般直毘人曾经这么认为。
一瞬间,直毘人突然想通当年甚尔离家出走时所思所想甚尔竟然问了自己,他想要什么
他一定没得出答案。直毘人想,因为他到那为止的人生中只有轻视和糟糕的对待。
就像向来只能喝冷水的家伙,连热水上的白气都会觉得新奇。从未见过的东西,谁敢去想,谁敢去要
甚尔应该已经习惯到、麻木到不会再思考这些才对。因为一旦思考,就意味着彻底舍弃自尊心,就要承认他的坚持和忍耐毫无意义,就要承认他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都是错误的。
你都忍了十几年了,人生没有几个十几年呐,你怎么知道改变就是对的于是忍耐至死。直毘人所见过的大多数禅院下人都是这么做的。
可这竟然是个胆敢否定自己全部人生的疯子
直毘人这才发现,十几年的磋磨并未消磨甚尔的心气,滋生的也并非仇恨那种强烈又浅薄的情绪,而是改变的意志。
哪怕一无所知、从零开始、前途未卜,也敢去改变自己人生的意志。
侧院翻身碰头的屋顶,剩饭剩菜的馊味,冬夜冰凉的破褥构成了凡事先问自己配不配的习惯。而用十几年磋磨灌注的理念,从决定踏入空茫茫的院墙外再不回头的那刻就已崩塌。
赌徒。
甚尔离家出走和逃跑根本不沾边,那是一个赌徒以全部过去,赌一个未来。
甚尔赌输了,妻子早逝,自己也死得不为人知。但是输是赢根本不重要
这种意志就像瘟疫一般,一旦沾染就无法压制其扩散。
他怎么会回来抱着这份意志安静地去死不好吗甚尔不应该回来,即使回来也不应该站在众人视野中心,即使站在视野中心也不该说出这些话。
直毘人血压不断攀升,躯俱留队的人表情空白,他们受到的教育令他们无法反驳上位者,一群人五官魔性地抽搐,好像行为艺术似的。
突然被问期待家主为自己做什么这题超纲了。说多了怕冒犯,不说也怕冒犯。
许久,人群中才有个声音犹豫地嗫嚅“呃吃饭”
幽蓝的眼睛根本不看眼前拜服的人群,他盯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小白点走神。
甚尔随口“这不是能说的很好嘛,为什么要对我下跪吃饭还要我替你吗”
少年站在遍地咒具残骸中,问道你们因何而下跪,因何而臣服
不可追问,不可思考。直毘人恨不得大喝出声,可他不能。
咯、咯、咯。
咯、咯、咯。
脸侧的骨骼肌在不可自抑地震颤,禅院直毘人前所未有地战栗起来。
族人动摇,可以;家主换人,可以;但是甚尔正在做的事,是在抽取这座千年大厦的地基
你怎么能
你怎么敢
你毁灭秩序的同时,想过怎么重建秩序吗
禅院直毘人想反驳甚尔,可他能说什么甚尔的话动摇人心的根源,从千年前起就在这里存在至今。
并且甚尔拿着天逆鉾由五条悟封印,由五条悟解封的特级咒具刚才将咒具抛来的人,毫无疑问是五条悟。
另一个打算摧毁现有秩序的家伙也在往这里赶,咒术界变局难道要从今天开始吗
躯俱留队的人激动地大喊“家主”
直毘人思路混乱,直到熟悉的、经常在会议中唱反调的轻快调的话语响起
“什么家主惠可是我花了十亿买回家的”
是五条悟,他是说,要带伏黑惠走的意思。
直毘人猛地转头,瞳孔接近涣散,强烈的情绪令他几乎背过气去,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激动道“为什么”
只要让伏黑惠应承下家主之位,以当前伏黑惠和甚尔所处的立场,绝对能成为五条悟的一大助力。
五条悟身为御三家家主到高专任教,连带任务忙得脚不沾地全年无休,为的不就是五条悟所谓的虚无缥缈的改革吗
为什么要帮伏黑惠拒绝
直毘人严肃地与五条悟对视,极度异常也代表着极度危险。
苍蓝色的眼睛眨了眨,那颜色与天空如出一辙,如同将整片天空纳入其中一般“我可不是会修改学生志愿的糟糕老师呢”
“不像你71岁,我今年28还等得起。夺走年轻人的青春和自由完全不可原谅嘛”
七十一岁的禅院家主动作凝固,良久,突然别过头看向自己的儿子直哉。
五条悟的句式他和直哉说过,啊这
不是吧
直哉对甚尔的执念不是一两天,他可以理解直哉偏帮甚尔,可怎么连五条悟也
直哉察觉到直毘人的视线,开心地转头说道
“太好了,甚尔君不打算成为家主。果然甚尔君还是拥戴我做家主吧哈哈哈哈甚尔君不想加入炳,唔是因为工资太低吗”
直哉感慨地摇摇头“都进入炳了,谁真靠那点工资生活。甚尔君真是太纯粹了。”
神特么纯粹。
毁灭吧,累了,真的。
直毘人生无可恋,拍了拍傻儿子的肩膀“你哎,感谢五条悟吧,他耐心足脾气好。”
如果说甚尔刚才在无意识地毁灭秩序,那么五条悟就是在准备重建秩序。在做好重建秩序的准备前,五条悟不会轻易破坏秩序。
直毘人无奈摇头,心想,还算稳定可控。
直哉满脸问号,五条悟耐心足脾气好这位不是咒术界知名疯批吗
直毘人捂脸猛灌酒,收拾好崩溃的心情才捻了捻小胡子,交代道“对了,直哉,你找时间去拉拢真希。伏黑惠不回禅院的话,禅院家必须掌握能抵挡魔虚罗的底牌。”
现在拉拢天与咒缚,应该没有族人会反对。
另一边。
甚尔慵懒地转了转眼睛,越过满地禅院径直走向白点本人。
他的动作有些几不可察的摇晃,禅院的人看不清,却逃不过六眼。
失血这才是甚尔心情烦躁还强打精神讲话的理由,天与咒缚体质有一定自愈能力,但快速大量失血造成的脑缺氧不会消失。
禅院的人,甚尔一个都不信。
他不能让惠的身体在禅院堆里昏迷,因此直到五条悟赶到现场,甚尔才真正确信,惠不会有事了。
幽蓝的眼睛挑剔地打量五条悟,甚尔暗自忖度,五条悟的胸肌没他大,靠起来肯定没他舒服。
条件有限,凑合用吧。
苍蓝色的六眼朝甚尔弯了弯,两个家长眼神对视,一拍即合。
“呀血味真重。”
“交给你了。”
甚尔上前几步,伴随意识的消退,少年脸庞上的轻浮气褪去,仅余沉静。身体顺着力道昏迷向前倒下,溅起一片浓重的血腥气。
不妙的预感成真。
伏黑惠全程懵逼听完了甚尔的小白脸宣言。
“这不是能说的很好嘛,为什么要对我下跪吃饭还要我替你吗”
“不是替我们吃饭的意思,吃饭要花钱。”
甚尔继续说道“坑蒙拐骗,各凭本事。”
伏黑惠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少说点。」
甚尔压根不理伏黑惠,争执过后就当伏黑惠不存在,意识中的心音也消除得干净。
甚尔自顾自说道“骗不到钱别赖我,你自己的事。”
伏黑惠无奈了。
与此同时,躯俱留队的那个人竟然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伏黑惠内心极度生草,不要说什么信什么啊禅院家画风都要被甚尔带跑了,御三家咒术师集体转行小白脸为哪般起因竟是十种影法术师的调伏仪式
这都什么小白脸宣言啊啊啊还是用他的身体公开发表的
伏黑惠在意识中默默叹气,甚尔也不搭理他,可见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他突然有点后悔没和甚尔商量就来禅院了、不,只是后悔没有商量,无论如何他都会来禅院。
然后监护人熟悉的身影出现,他今天没戴眼罩,漂亮的蓝眼睛眼神出奇柔和,看得伏黑惠背后发毛。
紧接着,意识中陡然多出一句
五条悟的胸肌没他大,靠起来肯定没他舒服。条件有限,凑合用吧。
胸肌没他大没他大没他大陷入昏迷前听到意识中振聋发聩的声音无限循环。
甚尔终于愿意和他说话了,可这内容
伏黑惠整个人都不好了。
靠胸肌什么的,不管是五条悟的还是甚尔的他都不想靠啊啊啊啊
伏黑惠深深觉得,社交还是有点距离感比较好
话说为什么要用靠胸肌这种肉感的形容啊过于刺激了吧因为受伤不得不被照顾就算了,只说名字不行吗不行吗他还可以自我催眠一下
按理说,人在昏迷时对外界没有感知。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伏黑惠感觉他的头真的靠在一个半软不硬还有点q弹的东西上。
不会真的是五条老师的胸肌吧。
伏黑惠倒吸一口凉气,不不不、他不想知道,开魔虚罗赌命时都没现在这么如鲠在喉。
“哟,醒了”
在意识中听过多次,已不再陌生的低沉声音再度出现。
是甚尔。
伏黑惠怔住,为什么甚尔会突然出现这里是哪里他应该思考这些问题,但是
温热的体温与他紧贴,心跳似乎都交叠在一起,又确实相互区分,已经遗忘长相的父亲近在咫尺。
不适和埋怨瞬间消失,理智根本无法运作。
想见面
伏黑惠的呼吸变得轻缓急促。
想见面。
五条悟说过,他和甚尔长得很像。
好奇心并没有因为这句评价消减,长的像,有多像哪里像
想见面
鸦羽似的长睫毛颤了颤,紧闭的双目睁开一条细缝,内里光泽流转,好像能窥见珍贵猫眼石一般。
伏黑惠眯着眼睛适应强烈的光线,强光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白净的手就抬起遮了一下。
快看清了。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钳住他的手背按在眼皮上。
恶劣的笑声响起,甚尔说“想看吗哼哼、谈谈吧,惠。”
“开魔虚罗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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