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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71章
    远处而来的青蓬马车缓缓停住, 赵恪平静地挑开车帘下车,神色无波。

    严阁老抬了抬手,一旁侍候的仆人急忙上前搀扶, 二人齐齐用力, 才将这副老迈之躯勉强扶起。

    “春风得意一朝化为泡影,不得不在偏远蛮荒之地蹉跎”苍老的声音含混不清, 像极了乡下灶火中的拉风箱,“真是叫人扼腕叹息。”

    “严家给过你机会,你却偏偏为了一个商女。”

    常家不过是新晋的富商, 腿上的泥点子还没有擦干净,在严阁老心中是极为不齿的存在,此时说话也是毫不客气。

    赵恪的平静被他句话打破,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握成拳。

    他能接受自波澜不惊地接受自己仕途不顺, 却不能容忍别人对于妻子的侮辱。

    那件挤压在心中许久的事情再次不可遏制地浮出心间, 他抬眼定定地看着严首辅, 似乎想要透过他满是皱纹的老脸看出些年轻时的印记。

    “听闻阁老年轻在科场上蹉跎了二十年, 四十五岁高中时家中穷困到没有米粮下锅,怎么如今不曾以自己的过往激励后辈,反倒还对晚辈落井下石呢”

    严阁老的脸色青了。

    他出身寒门, 年轻时为了供养自己科举, 父母妻子都勒紧了裤腰带,奈何自己运背, 迟迟考不中进士,等到终于登科时, 家中父母早就不堪贫困相继离世,唯一的发妻也在几年之后去世。

    这是他心中永远的愧疚,如今却被一个黄毛小子明里暗里地讥讽, 无疑让他出离的愤怒。

    “老夫的岁数足矣做你的祖辈你竟然大逆不道地说出这样的话”

    “敬老爱长的道理我明白。”赵恪不慌不忙,继续道,“我今日倒也并非是为了自己鸣不平,只是想问问阁老大人,可还记得当年被您在赶考途中丢下的女儿”

    这话砸下去,顿时石破天惊,严阁老睁大了眼眶,仿佛被掏空了全身的力气,身体不住地往下坠“你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赵恪贴心地上前,抬手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晚辈的亡母,本名严敏。”

    正是当年,严家在赶考途中为了凑够路费,不得不卖掉的女儿。

    赵恪的母亲,正是为了五两银子,为了父亲前程,就此牺牲了自己,成为了被父母抛弃的孤女。

    甚至等到严阁老身居高位之后,也因为害怕遭到同僚耻笑,不曾再去寻一寻自己这个孩子。

    可怜他的母亲,当年不过七八岁,便过了颠沛流离的日子。

    幸而她一届孤女流落到松阳之时,被当时的赵朔瞧中,不顾父母亲族的反对,娶了严敏为妻。后来二人生下了赵恪,就此过上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直到后来,赵家家道中落

    赵恪一路于逆境中重振门楣,已是后话。

    简单的几句花,已经足够严阁老认准了眼前这个青年的身份。

    他苍老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拉住赵恪即将抽离的胳膊,抖着嘴唇道“你你真的是敏儿的孩子”

    与七郎、与十一娘一样都是我的孙儿

    该说的早已说清,赵恪并不想多答话,缓慢而又坚定地收回自己的手臂之后,转身再次登上了前往奉节的马车。

    “往事我会看在母亲的份上不再追究,从此之后我与严家照旧是尘归尘,土归土。阁老不必担心晚辈日后报复,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便是。”

    辘辘远行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与天际融为一体。

    严阁老孤身站在原地,望着赵恪离去的方向老泪纵横。

    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人之将死,回忆平生憾事,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当年在赶考路上被抛下的女儿严敏。

    从前他只能一味地骗自己,只当是敏儿死在了赶考路上,可是今日却偏偏得知,这孩子得到了上苍眷顾,不仅没死,还留下了一个天纵英才的儿子。

    只可惜他与徐家斗红了眼,亲手毁了这孩子的前程啊

    从翰林内阁的青云之路,到穷乡僻壤的小小县官,其中皆是他一手促成,也是几乎让他当成呕血昏迷的憾事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老妻有何面目见敏儿呢

    马车之内。

    旁听到了一切的常瑛抬眸注视着赵恪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有种意外的冷静,自己的心到底被抽动了一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缓声开口

    “阿恪,你不说,我竟然从来不知道母亲还有这般的身世”

    赵恪摇了摇头“母亲在时便跟我说过,她一开始恨极了父母,可是与父亲一同生活的这些年,父亲教会了她慢慢放下仇恨,过好自己的一生。直到后来她染病去世,依旧是拉着父亲的手,极安详的模样”

    他追忆的思路一直飘到很远,可低头看到怀中的妻子时,却再次温柔起来“阿瑛,我知道你这是忧心我心中不满,想要安慰我。”

    “可你不知道,有你在我身边,已经足够让我理解母亲当年的话。”

    常瑛环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口,闷闷地问“什么话”

    “有心心念的人陪在身边,足以消弭所有不幸。”

    自己的身世他并非今日才知晓,可被卷入党争的涡旋之中时,他从来没有想要说出这一身世来为自己求一个庇护所。而今即将离京,与命不久矣的严阁老见最后一面时,才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当做了结与告别。

    他不屑于迎合京中权贵,也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更不会因为自己就此远去奉节仕途坎坷就会心生怨怼。

    眼下他与阿瑛即将长相厮守,奉节虽小也大有可为,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眉目温润的青年捧起妻子的脸,与她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伴着马车的一路远行,世人此时并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处于逆境之中的新婚夫妻,即将一步一步成长为天下共瞩目的帝国巨擘。

    直到许多年后,人们在史册中翻阅到二人的功绩,总会忍不住对当年的情景报以无限的遐想

    史料记载,弘治三十一年七月,赵文正公与夫人受命前往奉节。短短两载之间剿匪荡寇,肃清内外,让原本偏僻蛮荒的边地小城,变成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世外桃源。常夫人更是在此地大力推广种植香料,远销南北,使得奉节仓廪丰足,交付朝廷的税银足足翻了三倍。

    弘治皇帝闻之大喜,破格给赵公连升三级,升任江宁知府,首肯了赵文正公开通海运的奏章,使得常氏香坊短短数年之内壮大十倍,建立了一条绵延三百年的海上香料之路。从此生民不言贫苦,万家安乐富足。

    及至弘治三十七年,在江宁百姓依依不舍的送别之中,赵文正公与常夫人重回京城。彼时严首辅早已去世,徐阁老接替了他的位置,倾力栽培自己的弟子魏佑臣作为接班人。奈何翰林院的安稳度日到底比不上赵恪这些年千锤百炼的实干,两方对峙数年之后徐家最终不敌。时年二十九岁的赵恪正式进入拜相,成为了弘治一朝的最后一任首辅,此后二十年屹立不倒。

    赵文正公在位期间,奉公守法,朝政清明,风清气正,不拘一格,敢于根治沉疴顽疾,大力提拔实干人才,给原本暮气沉沉、隐患频生的王朝中期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活力。他的妻子常夫人更是将常氏香坊发展到了极致,每年开往海外的大船鳞次栉比,数万百姓赖以为生,几乎达成富可敌国之势,受封护国夫人。

    更为可贵的是,夫妻二人并不贪恋财富与权势,不仅一生一世相互扶持,而且二十年之后一个主动辞官归去,一个为民散尽家产,就此相与而去,浪迹江湖。

    可世人并不会忘记他们,此后无论在热闹的坊市,还是安静的山村,只要有人瞧见赵文正公夫妻二人相携穿过红尘,众人还是会景仰又郑重地唤上他们一声

    “首辅大人”

    “护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