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之上的帝王沉默了一会, 冕冠之下的九旒遮住了他脸上的神情,整个大殿之内被明灭的光影所笼罩。
小黄门垂头静立,空气安静的落针可闻。
半晌, 众人才听见一声悠悠的叹息, 伴着帝王的追忆被送入耳中
“好啊”
“旧游不堪寻,唯有少年心”
他登基数十年, 看惯了三年又三年的新科进士熙熙攘攘地谋官寻靠山,其中抛妻弃子,违背人伦的同样不在少数。便先入为主地给赵恪也打上了贪图富贵的标签。
如今看来, 狭隘的却是自己。于高位上坐久了,忘记了自己当年是否也曾如此赤忱地爱过一个姑娘。
大殿之内原本阴翳的光线被阳光轻轻地拨开,帝王的脸上不再阴沉,反倒带了笑意
“朕答应, 为你二人赐婚。”
但愿你接下来在宦海沉浮的数十年之内, 依旧能够守得住今日初心。
伴随这紫禁之巅的一纸诏书, 新科探花郎亲自相陛下求取商户之女的事情传遍了京城上下。令那些昨日还在等着赵恪成为严家女婿的人咋舌不已。
可眼看着探花郎同那常家姑娘好得蜜里调油, 形影不离,身边断断插不进第三个人的模样,众人也都渐渐明白了过来。
哪里是如同严家传扬的一般新科进士有意攀附, 分明是他严首辅以势压人, 为了拉拢探花郎故意威逼利诱。
尤其是徐阁老一派的众人,更是抓住了机会奚落这位老对手, 纷纷下场使尽了手段抹黑严家的名声,气得年近花甲的严阁老险些病了一场。
外界如何纷乱吵闹到底搅扰不了常赵两家一片喜气洋洋, 张灯结彩,火红热烈,上上下下都脚步飞快, 带着笑筹备常瑛与赵恪的成婚之礼。
好容易盼到了那早早算好的良辰吉日,光是常家出的嫁妆都足足有九九八十一担,无需上手便瞧得出那沉甸甸的分量。
赵恪为了成婚新购置下的宅子本就与常家相距不远,这送亲的队伍前头入了赵家门,后头竟还不曾从常家出来
绵延足足数里的气派丝毫不曾输给世家公侯,原本有些鄙夷常家门第的看客,也纷纷为常氏的巨富咋舌。
这常家姑娘十几岁的年纪一人挑起常家这偌大的家业,又岂是平庸之辈
常瑛端坐在花轿之内,十指略带紧张地攥紧了婚服的衣襟。哪怕她与赵恪的新家与常家老宅所隔不过一两条街的功夫,与二人一路从松阳走来的距离想比不知挂齿,可是想一想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赵恪成了夫君,二人的关系终于迈出了那最为亲密的一步,她依旧觉得脸上发烫,周身都有一种紧张与期待交织的无措感。直到那座下的花轿悠悠停稳,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温柔又踏实地附了上来。
一抹笑意抑制不住地浮现在常瑛脸上,她明白,这双手属于赵恪。
少女缓缓地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伴着众人的齐声祝福,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堂之上的常父常母和宋夫子,在长辈慈爱欣慰的目光之下,正式结为了夫妻。
酒宴过后,赵恪步子急切地朝着后院赶去,一向沉稳的心绪此时竟然因为过于急切而慌乱起来。深吸一口气之后,他绷紧了手臂的肌肉,抬手轻轻地扣了扣门。
屋内等待的喜娘满脸堆着笑意,口里不住地说着吉祥话。可赵恪此时哪里有心思分出来去听她说了些什么手忙脚乱地跟着喜娘的指令去喝合卺酒的时候,到险些因为过于紧张闹出笑话来。
喜娘含笑打量一圈羞赧地垂着头的二人,带着笑意领着众人退了场。
伴随门轴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二人那颇为不自在的呼吸声,让那烛火跳跃得分外暧昧。
常瑛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好似猫儿的爪子一般,轻轻挠在了赵恪心上。
“还没揭盖头呢。”新嫁娘的娇嗔勉强将赵恪拉回了神,他触电般地收回手,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去寻挑杆。
常瑛忍不住“扑哧”一笑,凤冠之下的粉面好似三月桃花,水盈盈的眸子仿佛荡漾着春波,与那璀璨的赤金与莹润的东珠交相辉映,美得叫人惊心动魄。
“好生磨人的一日,这顶凤冠真是压得我头都大了”她一边朝着身后正在替她卸掉钗环的赵恪抱怨,一边抬手擦拭脸上的口脂香粉。
这些东西虽然是新嫁娘不必可少的打扮,可到底让素净利落惯了的常瑛不自在。幸好她年纪尚小,皮肤的底子本就好到羡煞人,喜娘并没有给她施上过多脂粉。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往日出水芙蓉一般的清丽模样。
赵恪心疼她顶着沉甸甸的头饰一天,双手熟练地覆上了妻子的肩颈,力道适宜地替她缓解这酸痛“辛苦阿瑛。”
“这有什么”常瑛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回身过来的眸中闪过一丝捉狭“左右不过是一天的功夫,难道我还能有第二次不成”
赵恪佯装气恼地扯住她的衣袖,不依不挠地要她解释“阿瑛今日才给了我名分,便想到了旁人不成”
“有了你这个醋坛子,谁还敢再想着旁人”常瑛熟练地挑起他的下颌,顺势将人按在松软的被褥上,欺负人的动作格外娴熟,像极了强抢民女的恶霸。
可惜赵恪往日里受她这百般调戏,今日箭在弦上哪里还能够被动地任由妻子为所欲为抬手按住常瑛的双手之后,他猝不及防地挺身,陡然之间便转换了攻守形势。
万万没想到赵恪心中还憋着这般的坏,竟然故意趁着自己大意,反把自己压在了身下常瑛一阵羞恼,颊上泛起阵阵红云“你这是偷袭,哪里是君子所为”
“我知道”赵恪埋在她的颈间低笑,“可我这一辈子都赔给了夫人,在没有旁的可供我赔礼道歉了”
“混蛋”
“夫人骂的是。”
红罗帐内的景象渐渐叫人瞧不真切,唯有新房之内的对对红烛燃到天明。
新婚伉俪总是情深意重,恨不得片刻也不分开,可与赵氏府邸的宁静甜蜜不同,外界的世界显然没有这般风平浪静。
严氏一党马失前蹄,吃下了如此暗亏,不提十一娘伤心的日日以泪洗面,严阁老日益严重的老态也免不了底下人心浮动。
他的几个儿子并不争气,难以支撑门楣,此时为了稳住徐氏不再落井下石,也为了示以陛下自己并无党争之心,特地登上了徐家大门,说要把严家十一娘说给魏佑臣做媳妇。
老实说,魏佑臣出身世家大族,又成了新科榜眼,算得上京中少有的少年英杰,算得上是一个极好的夫婿人选。若是错过了他,严十一娘未必能够寻到更好的归宿。
可这事情坏就坏在,魏佑臣将来可是毫无疑问的徐党之中她若是真的出嫁了,无疑代表着严氏向徐氏低了头
这个消息传到在家养病的严阁老耳中,他当时便被气得昏厥过去,醒来时大骂一众儿子不肖。奈何他年迈体弱,到底不能左右事情发生,只能把这些过错,都归咎在了赵恪的不肯屈服上。
若是他肯投靠在严家门下,娶了十一娘,哪里会演变成今天的局面
严阁老的满腔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不惜老迈之躯病弱,也想要将赵恪这个害得严家落入此等境地的罪魁祸首打压下来。
故而六月朝廷委派的任命书下来之时,上头的内容令不少朝中官员瞠目结舌。
赵恪被陛下亲口称赞有状元之才,这次竟然只得了一个小小的七品县官还是奉节那等穷乡僻壤之地要知道,那严阁老的孙子与魏氏的公子,可都去了翰林院供职,眼看着此后便要一路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了
在列的诸位都是老狐狸,暗戳戳的目光在严阁老与徐阁老之间打量一圈,便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得罪了这两位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让这个寒门少年的仕途坎坷一生了
潜滋暗长的传闻流出,未免有好事者抱了看好戏的心态,想要在这位年轻人身上看到懊恼惶恐与后悔,盼着这位探花郎抛弃新娶的妻子,前去请求严家的宽恕。
可是直到严十一娘顺利出嫁,严家十里红妆将掌上明珠嫁给了魏家,赵恪的态度竟然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坦荡。
直到九月正式启程前往千里之外的奉节上任,众人也只看到了他一路在前护着妻子,分外温柔小意的模样。
城外驿站之旁,是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严阁老。
他须眉苍老冷峻,看向赵恪的目光之中带着难以消融的敌意。
他出身贫寒,却坐拥首辅之位二十年,平生最为引以为傲的就是以一己之力将徐氏这等门阀氏族压下来。可临了临了这个跟头砸在年轻人手上,让他逐渐苍老的身躯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