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想听什么故事呢” 顾锦之语调平和, 声音清晰明润。
屋内光线偏暗,阿树倒是没注意方才顾锦之的神色变动。她走到顾锦之旁边的锦凳上坐下,双手支着下巴, 弯着一双眼瞧他。
“不如清商来定。毕竟,你每次讲的故事我都爱听。”
顾锦之微微颔首, 状似不经意地抬眉望了她一眼。
小公主盈盈的目光里盛满了他的倒影, 脸颊被阳光笼罩着,泛起微微的红晕。
顾锦之能清楚地感受到, 昭和公主早已不像初见时那样矜淡疏远, 两人交谈也变得轻松自然。她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陪伴,偶尔还下意识流露出女孩儿家特有的神情语态。
就像此时, 小姑娘的嗓音又娇又软, 像一根细长的羽毛, 轻轻缓缓地拂过心房, 又挑起尖尖上的嫩肉, 抚摸揉捏, 直到融化成一池漾着春意的温泉细流。
顾锦之掩在广袖下的手掌一点点收拢,似是想握住什么,但掌心一片空。眼神黯了黯,唇角微勾, 似是在嘲讽自己的痴心妄想。
他讲了一个传奇故事。
每日夜色里霞光笼罩着海面,成群的鲛人会化作人类来到岸上,去逛逛人间庙会,看看街边灯市, 夜深人静时悄悄溜进大宅院里,像一阵轻飘飘的海风,不惊动任何人。
待到天边第一缕朝阳破开云层普照大地, 鲛人们会再次返回大海深处,迎着碧浪波涛重新衍变出波光粼粼的鱼尾。
“人鱼们畏惧阳光吗”阿树好奇地问。
“不是的。”顾锦之温和地笑了笑,解释道“只是族规如此。”
红尘世俗之美妙多姿,千变万化,叫无数人贪恋痴迷。无论是朝堂庙宇之壮志凌云,还是儿女之缠绵悱恻,亦或是俗人百姓之家长里短,都叫常年生活在孤独乏味的大海深处的人鱼们万般向往。
然非我族类,怎能共处
鲛人化泪为珠,更有如玉容颜,长盛不衰。
岸上人类堪有百岁之龄,体味生老病死之苦痛。
非我族类,不能共处。
故而只有成年的人鱼通过族内重重考验,才能获得离开大海深处,前往岸上的钥匙。
族长也定了规矩,出行游玩的人鱼在日出前必须回归大海。避开人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以免途生事端。
“好奇怪的族规。”阿树皱皱眉,有些困惑不解。
就仿佛给曾经关在小笼子里的鸟儿换了个更大的笼子,看似慷慨地放任自由,实则是画地为牢。给了希望,又给了失望。
“是啊,好奇怪的族规。”顾锦之缓缓重复道。
他似是回忆起了些什么,眯着眼睛有片刻走神。
“不过还挺有意思的。”
阿树捧着脸懒散地趴在桌案上,舒舒服服地斜倚着,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她不多纠结,将这些想不通的道理抛到脑后,又兴致勃勃地问“那人鱼真的同我之前看过的话本中描述一样,肤白似雪,样貌昳丽吗”
顾锦之微微点头,又给她讲了个鲛人公主悄悄跑到岸上,同被流放异国的人类皇子的爱情故事。
他语调平稳,平铺直叙,并没用什么华丽辞藻渲染情感。但故事描绘的情节又细致入微,两个少年相遇、相识到相爱的每一次情感变化都清晰鲜活。
阿树捧着茶杯听得极为入神,连烹云在外间提醒她该用午膳了,她也不想离开。
在自己的地盘上不必顾忌太多,阿树邀请顾锦之同席用餐。
待草草地用完午膳,侍女们撤下残羹,阿树又拉着顾锦之连连追问故事后续发展
“那后来呢鲛人公主被那个讨厌的鲛人王抓回海中,有没有再次逃出来,去岸上重新找到人类皇子”
方才故事正讲到精彩之处,这对甜蜜的小情侣被家长们发现后,被迫凄惨地被拆散两地。鲛人公主被父亲关进深海牢笼,人类皇子也因皇室兄弟争夺皇位,被召回国内关押起来。
“后来,鲛人公主历尽千辛万苦逃了出来,回到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发现了人类皇子被捉走时匆忙留下的暗号。她顺着暗号指示,最终来到了皇子的国家,从牢中救出皇子。”
“两人最后重逢相聚,还生下了子嗣后代。”
顾锦之给了小公主讲述了一个美满的结局。
“真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阿树十分喜欢这样相逢且喜的团圆大结局,想捻几句文雅的词来点评,显示自己的文学素养。瞧见一旁矮几上摊开的话本,封面上写着“人间欢喜缘”,灵光一动,脱口而出。
顾锦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舒缓了眉眼,忍不住伸手想替她整理有些凌乱的发丝。
然而刚一抬手,感受到袖间小块的金属碰撞,叮铃一声细响,冷冰冰的温度,贴着他的皮肤将刺骨寒凉传遍四肢百骸。
他再次僵直了臂膀,迟钝缓慢地垂下。
袖中的手指用力收紧,指骨泛白,再不动声色的放开。
指尖残红褪去。
日头渐渐偏斜,不知何时飘来一层厚厚的云,悄然无声蚕食着天边的阳光。
行宫里安安静静的,忽然一阵风灌进窗来,秋日的风渗透了萧瑟凉意,吹得庭院里海棠树落花漱漱。惊鸟掠空展翅,穿过后院一片幽静的竹林,短暂停留在远处山亭的鸾鸟逐月木雕旁,又倏然惊飞而去,穿花拂叶破空直入云端,消失不见。
顾锦之目光穿过阿树,空空的落在屋檐一角下的廊柱雕花处。
枯叶晃悠悠地飘落,尘埃落定。
一片阴翳。
“早些时辰,窗外阳光还挺灿烂的。不知怎么现在竟变得阴天了。”
阿树不喜欢阴雨天,乌云密布的潮湿黏腻铺天盖地压下来,憋得胸口有些许闷闷的。尤其是今日,胸腔内格外沉闷,压的她隐隐感觉心慌意乱,绵绵细针似的扎着心脏。
但她还是唤来烹云煮雨,将平常惯用的画具颜料搬到宫殿后院的竹林处,打算画一幅庭院秋意图来记录霜降日。
她蹙着眉,单手压在胸口揉了揉,心里闷得慌。
烹云煮雨知道她阴雨天会不舒服,但太医看诊多次也没找到病灶,只能小声哄着“公主先去亭子里坐会子吧,奴婢将卷帘挂起来,亭子里通风敞快,不似屋内憋闷。”
阿树在暖阁内更衣,顾锦之退至殿外等候。
她换了身偏厚的水红色齐腰襦裙,外面罩了件用金线绣着凤栖梧桐图样的对襟褙子,云鬓懒散地用一把赤金红宝石珠钗挽起,踩着软履踏出殿门。
顾锦之上前,从袖中拿出一个袖珍的翡翠玉壶,温声道“这是清月芙蓉露,偶尔闻嗅可解胸闷气短之症。”
阿树伸手接过,没有立刻打开壶口,拿在手上左右看了看。
郁翠的壶肚上描绘着浪打礁石的景象,金笔在左端题了“清商”两字。光滑的触感显示出此壶经常被主人把玩抚摸,才将这块玉滋养得莹润饱满。
“臣偶得一册医谱,抄录下清月芙蓉露的方子。配着试用了一月有余,果真十分有效。”
“青皮五钱,炙甘草三钱,木芙蓉一钱,夜交藤四钱,鲛珠三粒,煎水二碗。再取半枝莲二两,薄荷芯一两,金线重楼三朵,蜂蜜少许,浸泡三日后晒干,同天山雪莲的莲心混合磨粉,倒入桉油混匀,制成冰心寐。”
顾锦之细细说了清月芙蓉露的制法。
阿树抬眼瞧见他眼里细密的关心,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他定是见她经常胸闷气短,才去配的这个药方,还亲自试用后才送给她。
她仰着脸,笑吟吟道“有劳清商。”
两人相处许久,阿树很信任顾锦之的为人,懒得再唤二林出来查验手中的清月芙蓉露。便轻轻用指甲盖挑开玉壶的瓶塞,凑近鼻端吸了一口气。
淡淡香气直扑灵台,呼吸间清神醒脑,闷压之感顿时减少几分。
又缓了片刻,甚至觉得身轻如燕,四肢舒缓几近能飘飞自如。
世间灵药也不过如此。
阿树许久没有这么松快过,。她忍不住踮起脚,隔着袖子拉住顾锦之的手腕,欢快的转了个圈。
裙角禁步叮当作响,衣袂飘飞。
顾锦之被拉得猝不及防,两人衣角纠缠交错,丝帛翻飞竟有几分缠绵的意味。
“仔细算起来,盛夏酷暑后便没有这么轻快过了。”
阿树通身舒畅,每一块骨头都感到舒坦,漂亮话不要钱似的夸他“清商真是博古通今,比太医院的老御医们还要厉害。”
“你擅长奏琴,满腹经纶,还会讲故事,游览过万里山河,如今还会医术”阿树弯着眼,清甜的嗓音带着她自己都没觉察的娇软亲昵,一项项列举着他的优点。
她还悄悄藏了一句
顾清商此人,竟还生得如此风姿万般,便是神女看了也会心折不已。
“清商你这么好,我决定答应你一个要求。”
顾锦之的手臂还被阿树握着,淡淡的暖意隔着衣袍渗入,叫他无端贪恋万分。
他清晰地感受到,女孩柔软纤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仿佛被一团绵软细嫩的花瓣包裹,甜香诱人。
少女轻快的声音清晰地在他耳边跳跃,更似是千树万树梨花开般灿烂娇妍。
一把小扇子轻轻地,轻轻地,敲在了北境严寒孤冰上。
刹那,冰裂春来,万物花开。
这样的姿势对于公主和琴师的身份来说,已经过分的亲近和逾越。
但顾锦之不想提醒她,也不想自己清醒。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沉沦,飞蛾扑火般朝着唯一热烈灿烂的温暖光源靠近,背着沉重囹圄枷锁,不顾一切。
然而手腕上缠绕着的金属链子上,一枚冰冷的暗哨随着衣袍鼓动,一下一下的贴近皮肤,些许刺痛的冷意,叫他不得不从甜腻的美梦里醒来。
枝头海棠花摇摇欲坠,一阵冷风过,飘零成泥。
“公主可否给臣画幅小像”半晌,他低低道,声音滞涩喑哑。
缓缓垂下的眼帘里,最后一丝光线炸开,熄灭,只余一片波澜不惊的死寂。
“给你画小像嘛”阿树鼓了鼓脸,有些意外他会提这样的要求。
除了父皇和哥哥,阿树还从未给其他异性画过小像。但公主一诺值千金,更何况是给顾锦之这般谪仙似的人作画,阿树思索片刻也就答应了。
“不过我要先将霜降秋景图画完,这幅画先前已经允诺父皇了,这次回宫后送给他。”
“说起来也有大半年没有回宫了,不知道后院的海棠树开花了没。我还有点想念小木头,就是先前和你提过的白虎,也不知道它如今长得有多大了。这么一想,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宫了。”
阿树细细念叨着这些琐碎的事情。
她一放松下来,就喜欢念念叨叨着拉着别人讲话,燕朝桓总嘲笑她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婆。
她自顾自说得高兴,待到说完,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顾锦之的手臂。
真像个登徒子。
阿树脸颊微热,半垂着眼偷偷瞧顾锦之的脸色。
见他没什么异样,就坦荡荡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张小脸上一脸正气。举止十分自然地松开爪子,收到袖子中,转身先他一步,踩着错乱的青石板小路走进后院。
山水风景画对阿树来说向来是小菜一碟,她很快完成了秋景图。便唤来亭外侍立的宫女,将画具拿回去清洗,重新准备好纸笔颜料后,给顾锦之画小像。
阿树一边细细观察着顾锦之衣饰纹样,在纸上寥寥几笔勾勒着线稿,一边同他闲聊。
“霜降过后便入冬了,天气也逐渐冷下来。往年十一月中旬,母后都会带我和京中官宦家小姐们,一同到燕华山别院小住半月,赏红枫,观林霜,泡温泉。”
阿树体寒畏冷,到了冬天就身体冰凉,气色泛白,冻得像块没有人气温度的白玉。太医说泡温泉有助于温通经络,流畅气血,补养滋阴,对她的身体大有裨益。
因此每年入冬,她便要前往燕华山的温泉池温养一段时日。薛皇后担心她无聊,也经常在贵胄群臣家中点几个机灵的小姑娘陪她一起去玩。
“今年我在这千岛湖呆了快半年,着实是想念宫中人物,打算回去住上一个月,再到别院里来。”阿树说着,挽了袖子又画了几笔。
过了会儿,她搁笔走至顾锦之身侧,微微凑近眯了眯眼“天气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清商头上玉冠的模样。”
她停了一瞬,声线清脆,有些诧异“竟是个虎符样式的呀。”
阿树凑的太近,也太突然。
顾锦之本是坐在石桌旁听她闲谈,心思有些散漫紊乱。他猝不及防下屏住呼吸,微微垂下眼避开半尺内光芒万丈的女孩。
胸腔里每一瞬呼吸,浸润溢满了她身上馥郁芬芳的甜味。
垂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抑制住将她拉入怀中的冲动。
去岁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在昭和公主的寝殿后院,她吃醉了酒,摇摇晃晃,像一只单纯无辜的乳燕,毫不设防地扑到他怀中,身上的香味染透了他的衣衫,久久不曾散去。
那一声声娇喃软语喊着他的名字,几乎将顾锦之的命都喊了去。自此,日日夜夜萦绕耳畔,随他入梦。
顾锦之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视线再也离不开阿树。她像他干枯生命中一团火,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他的心,让他无比贪恋渴望。
然而,火光对他而言,从一开始便是致命的毒药。
真想再抱抱她。
但是,今日不行。
她未曾饮酒,不可莽撞。
今日不行。
顾锦之闭了闭眼,强行将几乎吞噬四肢百骸的贪婪欲望关回心底。
阿树作画时格外专注,将顾锦之当作一个布娃娃,没觉得凑近观察有什么不妥。
她又看了衣领袖口处的纹饰,还有佩戴的环佩和鞋履样式,一样样都细细的记下,最后转身回到画前,执起笔继续勾画。
顾锦之一直没说话,她也没觉得奇怪。
他本来就是一个尔雅内敛的温润君子,哪怕他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如潺潺泉水在石前流淌,条理清晰又简洁明了,很少有过于浮夸的形容,亦或是掺杂浓郁的个人情感。
阿树觉得,顾锦之这副模样在她看来,真的就刚刚好。
正想着,突然听见一阵杯碟打碎的声音。
竹林外煮雨脸色煞白,身旁锦衣侍卫在同她讲话。脚底玉碟摔得粉碎,樱桃四处滚落,几粒摔烂的果肉泛着猩红残酷的血色。
血脉里躁动不安的感觉又泛了上来。
阿树压了压胸口,站起身,缓缓问道“何事惊慌”
“公公主,太子殿下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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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说文案和第一个故事都要修改,不能出现“偏执”、“强制爱”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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