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后, 薛琅几乎每天下朝了都来陪阿树玩。
燕朝桓身为逐渐拥有实权的太子,每天都有一堆政事要处理。等他将东宫书房堆积的公事处理完,挤出时间来陪阿树用晚膳, 却总能看到薛琅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清和宫的角角落落, 赶都赶不走。
三个人的晚膳显得格外拥挤。
但燕朝桓又不好明着赶他走, 毕竟“薛琅是昭和公主的未来驸马”这件事基本已经板上钉钉了。
他只好有意无意地在昭阳帝面前多提提薛琅,说他区区一个兵部小侍郎的官职, 哪怕是国公府的二公子, 想要尚公主,也显得太平庸了。
昭阳帝觉得此话有理。
然而如今并无战事, 兵部军士们都以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为主, 京城里着实没有什么好差事能让薛琅涨一涨资历。
但一想到薛琅是女儿未来的夫家, 昭阳帝权衡再三, 给薛琅找了个不怎么危险又很重要的差事, 只不过需要薛琅离开京城整整一年。
薛琅离京那日正是三月三, 融融春意笼罩着大地,阳光的颜色格外缱绻温吞。
京郊上空挂满了风筝,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阿树正好计划去千岛湖别院小住, 和薛琅顺路一道出了城门。
马车一行人,缓缓行驶在京郊官道上。
阿树掀起车帘,单手托腮,看着一旁骑马的薛琅“也不知道父皇给你安排了什么任务, 竟然只让你孤身一人上路。”
薛琅策马上前,替阿树挡住侧面吹来的风,“天气还冷, 你把帘子挡上吧。”
他没回答阿树的问题。
此次任务关系重大,需要谨慎行事。昭阳帝知道他身手好,才叫他孤身一人前去暗自调查,而不是像往日的钦差大臣那样大张旗鼓。
阿树也不是非要知道答案,她相信昭阳帝做这些事都是为她考虑。只是她还是有些担心薛琅,心里不知为何有几分难言的不安稳,就好像这次分开以后,两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阿树晃晃脑袋,压下心里这些不吉利的想法,努力看起来欢快一些,“还好你是只大尾巴狐狸,有九条命。”
薛琅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玉面狐狸脸谱,单手按在脸上,遮住了半张面庞。
他骑在马背上,视线略高于车辇的高度,眼眸微垂,睫毛落下一片阴影,阳光从侧面穿过缝隙,切割出细碎错落的光影,宛如碎玉横波莹莹流淌。
少年冲着阿树勾唇一笑,倾倒众生。
阿树眨了眨眼,晕乎乎地沉迷在这一片美貌之中,一时间将脑子里那些莫须有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
终于把小公主哄开心了,薛琅松了口气。轻踢马腹,更靠近了些马车,将手上的面具递给阿树,轻轻覆盖在她的脸上。
“阿树妹妹要是想我,就把这个面具戴上,好不好”薛琅柔声道,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深怕阿树直接拒绝他。
毕竟小公主身边不缺貌美又有趣的人,京城里各家公子不说,更有她身边的那个琴师顾锦之,日日陪她打发时间。而如今他要离京一年,甚至鲜少有机会寄信回来,若阿树不肯主动想念他,说不定两个月后她能把他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阿树对上薛琅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眸底浓烈炽热的感情一览无余。
纵使阿树知晓,自己并无相同的感情,但也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匆忙垂眸避开,胡乱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薛琅,要记得想念他。
薛琅满意地笑了。
又走了半个时辰,到了燕华山底的驿站。
薛琅抬头看了看天色,恋恋不舍地和阿树告别,“接下来我要赶的路有点多,就不能送阿树妹妹到别院了。我一定会及早完成陛下安排的任务,明年准时回京参加你的及笄礼。”
阿树露出笑靥,“好,我等你回来,将笄礼观礼者最好的位置留给你。”
薛琅闻言,握着缰绳的手动了动。
他克制住想要伸手摸摸阿树的念头,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阿树却主动从窗内探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摆,隔着衣物抬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一侧,轻轻蹭了两下。
然后飞快地放下手,缩回马车里,不肯再将脸露出来。
她故意抬高声音,却压不住嗓音中从骨子里透出的娇嗔,“好啦,满足你的心愿啦。祝你此行顺遂,平安归来。”
阿树掩耳盗铃似的拉上窗帘,仿佛方才举止大胆的姑娘另有其人。
薛琅怔了半晌,低笑一声,“你呀”
听着车帘外马蹄声渐远,阿树才再次掀起珠帘,看着薛琅逐渐远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可小公主的离别愁绪还没升起,就见燕朝桓打帘子从马车外进来,坐在她身边,对她挤挤眼“别看啦,也就一年光景,你的准驸马就回来了。到时候指不定小别胜新婚,你就迫不及待的要嫁给他呢。”
“走开。”
阿树冷眼啐了燕朝桓一口,鼓着嘴懒得理他。
燕朝桓不再闹她,陪着笑脸,哄着阿树吃了几块甜糕,才终于驱散了她眼里的闷闷不乐。
阿树在宫里一直过着单纯无忧的生活,别说生离死别了,从小到大身边的熟人也从未离开她超过一个月。通常是她早上起来想要见谁,午膳过后就能见到她想要的人。
因此,这次薛琅要离开长达一年的时间,无论阿树对他是否怀有男女之情,她都会产生恋恋不舍的情绪。
“你这次要在千岛湖呆半个月,我看你只带了顾琴师一人,要不要再叫些人来陪你”
朝堂上诸事繁多,燕朝桓只是将阿树送到别院安顿,最迟后日他就要返回宫中,不能在别院陪着阿树。
阿树兴致不高,摇头果断拒绝,“我就算再无聊,也不想宴请一群闺阁小姐,来我的别院吟诗作对。”
燕朝桓也不强求阿树广交朋友,像其他几位公主那般长袖善舞,在京城贵女圈里崭露头角。阿树是他和父皇最疼爱的宝贝,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言谈举止哪里容得旁人置喙。
他伸手在桌案上捡了个橘子,仔细剥去白色脉络后,一瓣瓣投喂给妹妹。
至于顾锦之,现在京城中无人不知他是昭和公主的随侍,将来七公主出宫自立府邸,一定会带着他。
原本只打算在千岛湖呆半个月就回宫,奈何山里景色着实宜人,空气极佳,溪水潺潺,鸟鸣清脆,也没有深宫红墙里肃穆庄严的压抑感。
故而回宫的计划也就一拖再拖,一直从早春新绿拖到深秋霜降。
昭阳帝也纵着阿树离宫在外,从不催促她回清和宫。端午中秋的时候,他和薛皇后还特意将宴席布置在千岛湖,免去了她下山回宫的车马奔波。
昭和公主自幼体弱易病,太医建议她时常保持心情舒畅,不宜思虑过多,情绪压抑。昭阳帝将千岛湖行宫送给阿树,也是希望她能自由自在,过得开心惬意,远离朝堂深宫的纷争纠葛。
这大半年的日子,阿树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快乐的小鸟,每日清晨睁眼看到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午后去千岛湖上泛舟,融融暖风中微波荡漾。
顾锦之一直陪在她身边,奏琴对弈,作画闲谈。
偶尔趁着初一十五,京郊附近小镇上有灯市,他们俩也会故意避开侍卫,独自溜到街上去游玩,过的堪比神仙日子。
重阳节后,山里的秋色愈发浓郁了。
漫山遍野,枫叶红烬。
霜降那几天,皇子王孙同一众高门子弟前往京郊燕华山,设宴围猎。
太子还专门派人来请阿树同去游玩,但围场在燕华山脉的另一边,阿树嫌距离远,不肯前去。
不过,她也吩咐侍女们开始收拾回宫的行装,打算等围猎结束后,在京郊驿站同哥哥汇合,一起回宫。
清晨。
旭日初升之际,霞光破云腾跃而出,宛如野火漫烧,连绵一片,景色极佳。
阿树最近总是浅眠多梦。
一大早就被窗外鸟雀鸣叫声吵醒,倚在窗边软榻上翻书,半垂着眼睫,有几分兴意阑珊。
窗外红枫飒飒,仿佛将世间万物都染成了炽红色。
平日里阿树看到这般景色,常常赞叹山光盛美。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莫名有几分心慌气短,只觉满眼的红色格外晃眼。
本想叫烹云关上窗扇,但更贪恋窗外薄金色的暖阳,疏影横斜洒在矮榻上,斑驳的光影有几分光怪陆离的美感。
索性随缘。
早膳过后,顾锦之如往常一样,来陪阿树打发时间。
烹云和煮雨自觉退到房门外,不打扰两人相处。
掀帘行至榻前,他才发觉小公主面色不佳。一张不施脂粉的素脸有些苍白,偶有阳光洒落,如玉般几近透明。
阿树正捧着一卷书读的十分认真,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来了。
顾锦之目露担忧,垂落广袖中的手指微动。片刻后走至一旁桌旁,拾起玉盏倒了一盏茶,指尖轻轻拂过杯沿。
杯中茶水泛起几丝波纹,很快归于平静。
“公主,喝茶。”
阿树这才发觉顾锦之站在面前。她伸手揉了揉额角,接过他手中杯盏一饮而尽。
继而笑着说“你来了。”
眼前的男子俊美无俦,乌发沉垂如云,玉颜美如雕琢,气质疏离清冷。纵使阿树与顾锦之已经相识一年之久,每次看到他,都还会因为他的容颜,有一瞬间的愣神。
阿树微微坐直身子,来了几分兴致,与顾锦之分享她方才早膳消食时,读的一本新书。
是藏书阁里新收录的孤本经卷,叫二入四行论。
她翻开书页,一字一句念到“经书里有句话我很喜欢,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有求皆苦,无求乃乐。我不信佛道,也不信鬼神,但有时候读些经书,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皇宫里的生活并不算有趣,阿树幼年时候体弱多病,鲜少出去游玩,只能在室内静养。昭阳帝为了陪女儿打发时间,经常从皇宫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中挑出有趣的书,编成故事读给她听。
但昭阳帝身为一国之君,大部分时间都很忙。因此阿树常常一个人呆在藏书阁,有趣无趣的书册都翻了个遍。
顾锦之安静地听着,唇齿间无声念过“有求皆苦,无求乃乐”这句话,眉目微敛,掩下目光中几丝复杂情绪。
似是微讽,又似是怅然。
阿树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捧着脸回忆起幼年的梦想,眉眼弯弯,“我儿时痴迷游记,想去看那山川河流,绵延峰峦。尝深巷醇酒,品江南烟雨。好好做一回江湖儿女,洒脱忘情。”
“后来呢”顾锦之问道。
“后来啊”
阿树叹了口气。
后来长大了,学会一点一点地接受现实。
她生而为大昭公主,享有无上尊荣的同时,也将承担与生俱来的责任。
因此,她再也不谈那些诗赋骈文里的国土山河,不去畅想那些自由自在闲云野鹤的生活。改了兴致,去翻看志怪奇谈里的南柯一梦,街头巷尾的话本戏折子里,熔炼了数不清的有情人。
阿树半开玩笑地摇了摇头,“后来整日受到夫子摧残,要学那些诗词歌赋,吟诗作对,硬生生磨灭了我对读书的热情。”
“那公主缘何如今又重拾书册”
阿树摸了摸鼻子,颇有几分赧然。
“说来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但这话同清商说,也没什么。”
小公主微微扬起脸,发髻上沉坠的凤珠莹莹润玉,金丝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十分娇俏可爱。
她笑着说“前几日翻了一折话本,许是心境和以往略有不同,竟觉得书中眷侣琴瑟和鸣,夫妻举案齐眉,和和美美。”
“来年我要及笄了,就算母后不说,我也该收敛心性,熏陶培养文化人的气质。偶尔也读读孔孟百家,经书文卷。日后大婚,兴致来时,也能装模作样当一回话本里红袖添香的貌美佳人。”
这半年来,阿树每隔几日就会收到薛琅寄来的信件,讲述他路途遇到的风土人情,奇闻趣事,还经常捎带着各种有趣的小物件,全是阿树喜欢的东西。
上次中秋时薛琅写信送来,说他在当地的中秋灯市上,找到了一张同阿树逛街时买过类似的狐狸面具,虽不及他后来亲手绘制送给她的那一张精巧,但中秋节远在异乡,看到熟悉的东西也算有些慰藉。
阿树看完信,当即就泪眼汪汪。
老狐狸第一次在外地过中秋,不能回来和家人团聚,格外孤苦伶仃。
眼泪都还没擦干,就拿起颜料画了张狐狸面具,连同她的回信一起寄给远方的薛琅。
后来燕朝桓知道这件事,暗地里痛骂薛琅老奸巨猾,故意装可怜,引得自家单纯的妹妹同情他。
但表面上,他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没有戳破薛琅。毕竟他也是阿树未来的夫婿,若这些小技巧能让阿树真的喜欢上他,那自是皆大欢喜。
“”
顾锦之站在榻边,与榻上坐着的小公主距离很近。
只要他稍微俯身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将她抱满怀中,让她浑身上下沾满自己的气息。更有甚者,将她压在这张软榻上,堵住喋喋不休、说尽了让他生气言语的小嘴。
但他没有动。
同往常无数次阿树提起薛琅时一样,耐心的听着。面色平淡无波,矜贵疏冷之感似是从骨子里透出,但独独在阿树面前,有几分雪霁初晴的温柔。
他克制着用温和的声音道,“公主有心了。”
阿树展颜一笑,罕见地露出一丝女儿家的腼腆。
这个话题到底是太过于私密,也就是顾锦之纵着她胡言乱语,要是让上书房那些老学究听到昭和公主那一席话,指不定要拍着大腿痛心呐喊“世风日下”。
先前她将顾锦之带到行宫同吃同住,就隐约有听说,上书房那边的夫子跑到御前说她有伤风化。但昭阳帝将这件事按了下来,只传了口信问她要不要再叫几人来陪她玩。
要真再叫几个小公子来千岛湖,那就坐实了荒淫帝姬的名头。阿树拒绝了父皇的建议,说身边有顾锦之一人足矣。
阿树笑盈盈道,“清商,给我讲个故事吧。”
说着,她汲着软履下榻,将手中经书放回书架。
屋内有几分凉意,阿树捡起屏风旁的黛色薄绒斗篷,轻轻搭在肩膀上。侧身半倚在书架旁,信手拨弄了几下书架旁挂着的小风铃。
那是有次同顾锦之去街市游玩时,他送给她的礼物。
小公主乌发雪肤,美目明澈。日光从漫山烬染的秋叶罅隙里漏进来,映在她白皙润泽的小脸上,斑斓的光点跳动在盛着盈盈秋水的眸子里,顾盼间落落生辉。
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大抵便是这般剔透精致的模样。
阿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静地等他讲故事。
那双足以让天地万物黯然失色的眸子里,此刻独独只盛满了他一人的身影。仿佛一块独一无二的瑰宝,被烙印了他的名姓。
顾锦之一时竟看迷了眼,身体里的血液鼓噪喧嚣着,几乎要扯破皮囊奔涌出来。
“叮铃”
耳边风铃声轻响。
碎玉碰撞的声响细微清脆,清冷微凉,却又像无尽寒冰,刹那间封印了一池沸水。顾锦之突然回神,用力闭了闭眼,神色狼狈地移开眼。
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狼狈被仓促地掩藏起来,他摸了摸衣袖,强行将一颗飘飘荡荡晃悠在半空的心压回来。
有时候,顾锦之自己也不懂,平日里素来冷静自持的人,为何只要一碰到昭和公主,就全然方寸大乱,一举一动都被她牵着走。
乱了,乱了。
一颗石子投入湖中,噗通一声,泛起层层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