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夜晚, 空气里还有几丝夏日的余热。
然而此时阿树的手异常冰凉,顾临川方才已经替她捂暖和的温度,现在也不复存在。她神色僵硬, 四肢发软,几乎整个人都倚靠在他的身上, 浑身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要远离这个箱子。
顾临川一时摸不清头脑, 不知道她在畏惧什么。
在怕这个箱子
一个普通的黑箱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阿树拉了拉顾临川, 艰难地开口“小川, 你不觉得这个箱子看起来有些奇怪吗”
明明周围没有旁人,她还是尽量压低声线, 仿佛生怕被其他什么东西听见她说话。
顾临川不明所以, 但也学着她, 躬身凑到她耳边, 压低声音回答道“不就是个普通的木箱吗你别怕, 我能感觉到里面没有活物。肯定是风雨楼装神弄鬼, 我把它打开看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没有活物才更可怕啊啊啊
阿树赶紧拉住顾临川意图上前的步伐,像是扎根了似的站在原地。
她嘟哝一声,又继续掐着嗓子小声问“你有见过棺材吗”
“棺材”
顾临川又看了眼面前的这个箱子。
漆黑的木质长箱, 外观没有一丝雕刻和花纹,孤零零地搁置在旷土平原上。单从外观来看,的确可以容纳一个人横躺在其中。
说它是棺材,也的确有点像。
顾临川之前在书里看过, 人类去世后会用棺材收殓尸体。但他只知道这个词和它的释义,并没有见过相关的图画和实物,因此也不能确定眼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过
“不是棺材, 我之前有亲眼见过,海边渔民们给去世的人举办葬礼,他们用的棺材不长这个样子。”顾临川信誓旦旦开口,一脸正色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少年正在睁眼说瞎话。
阿树还有几分犹豫,狐疑地又问了一遍“真的吗”
但嘴上虽然还不是很相信,精神上已经逐渐放松下来。原本死死掐住顾临川手掌的指尖也缓缓松开,没有之前那么神经紧绷。
她是真的怕这些东西。
再加上之前住在碧隐岛上,君景逢一直将她保护的很好。她从来没有真实地见过死人,更别提用来装殓尸体的棺材。
因此,阿树本质上和顾临川一样,都没真实见过棺材的模样,只知道它是个四四方方的黑木箱。
顾临川见阿树相信了他的胡编乱造,干脆多说几句彻底打消她的疑心“通常棺材顶都是有弧度的,而且盖子和底部分离,是将尸体放进去后再由外界用铁钉钉死。而不像这个木箱,顶盖可以滑动。”
他还故意开了个玩笑“你想啊,如果棺材真的做了个滑盖,难道是为了让里面的人半夜爬出来散步吗”
阿树“噗嗤”笑出了声。
她见顾临川说的有理有据,十分让人信服,彻底松了口气。
冷静下来后,对自己刚刚大惊小怪的模样,感到有几分不好意思。
阿树摸摸鼻子,试图解释一番“不能全怪我胆小。好不容易在黑暗中看清东西,结果猛地一看是这种奇怪阴森的黑箱子,哪里能不胡思乱想的嘛。”
顾临川轻笑一声。
阿树假装无视他的笑声。
在知道这个木箱不是棺材后,阿树顿时胆子又大了起来。她从顾临川手中拿过火折子,举在木箱前左右挪动,仔细观察试图弄清楚这个木箱到底是做什么的。
顾临川问道“我打开盖子看看”
夜色太过于寂静,此时无风,周围连鸟雀振翅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她手中火折子偶尔火芯炸开的细响声,转瞬堙灭。
在这样漆黑安静的环境里,阿树心里还残留着一点害怕。半边身子主动躲到顾临川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说道“你打开吧。”
顾临川抬手推开箱盖。
这个木箱看着做工粗糙,但箱盖和木箱本体之间推动起来十分流畅,顾临川轻而易举就看到了箱内全貌。
空空如也。
箱子内什么也没有。
“”
阿树和顾临川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手中只有一块洪岭祖传的翡翠玉牌,和风雨楼之前寄给洪岭的地图,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过了半晌,阿树凝眉思索,又提出最初的判断“我还是觉得这口箱子看起来像个棺材。”
顾临川无奈“晚晚,真的不是,你别胡思乱想了。”
阿树摇摇头打断他。
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惧怕的痕迹,而是想到了新的思路,眼神亮晶晶的,像是夜空中繁星都落在她的眼底,灿若星河。
阿树思路清晰,说出自己的推断“风雨楼避世这么多年,现在又让我一个人来到这么个偏僻古怪的地方,想来是要彻底避开那些武林人的追踪,故而才如此故弄玄虚,花样百出。”
“这个木箱的长度和宽度正好适合一个人躺进去,然后再从里面将滑盖关上。我猜测风雨楼是将它当做一种交通运输工具,类似我们通常用的马车一样。只不过我躺进去以后,无法看见外面抬箱子的人,也很难分辨他们行走的路线。”
“这样的话,风雨楼就可以妥善的保密自己的地址,又能与我完成交易了。”
“所以”
阿树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
按照她刚才的推测,她现在应该躺倒木箱里,并且关上盖子,耐心等待风雨楼的人出现,将她带到真正交易的地点去。
但道理是这样的没错,这个箱子还是看着好瘆人啊。
顾临川一直安静地听阿树讲话,现在才有所动作。
他握了握两人一直牵着的手,半蹲下来,让两人视线平齐。
少年满头青丝束成高马尾,将整张脸彻底露出来。五官棱角分明,剑眉星目,精致却从来不显得女气。
此时面色沉稳镇定,眼神和缓平静,像一把内蕴丰厚的重剑,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任他的能力。
这种平静的力量,也终于安抚住小姑娘一直飘在半空中的心。
他说“相信我,晚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阿树目光动了动,似有碎冰裂痕在眼底若隐若现。她仓促移开视线,不和顾临川对视,转移话题回到正事上面“箱子空间应该足够,我们暂时挤一挤,一起躺进去吧。”
顾临川垂下眼,掩盖住眼底的殷殷期盼。
但他不气馁,阿树躲他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下次再找机会,再接再厉。
只要阿树没有彻底拒绝他,就还有一线希望。
如果她真的不情愿
顾临川握了握掌心里小姑娘软软的小手,轻轻一笑。
没有如果。
阿树指挥着顾临川先跨进箱子里,接着再扶着自己跨进来。
这一步十分容易。
然而等两人试着并排躺下时,他们才恍然发现,制作箱子的木头很厚实,因此箱内容量比外面看得要小很多,横着斜着都挤不下两个人。
顾临川身量高大,天生肩宽腿长,拥有着无数男子羡慕的好身材。然而这种身材在此时就显得不那么优秀了,他几乎将箱子内的空间挤得严严实实,身边压根不可能再躺得下一个阿树。
“要不”阿树话还没出口,就被顾临川打断。
他难得露出不容商量的语气“我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风雨楼的。”
“好的。”阿树默默吞回刚才的想法。
她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敢真的拿自己的安危去赌。
一时犯难。
忽然灵机一动,又问道“你可以变回原形吗”
顾临川沉默片刻“我的尾巴比化形出的人类双腿更长。”
其实他可以变成一截手指左右的大小。
当深海鲛人生出灵智,便会逐渐修炼出化形的方法。然而化形的第一步,并非变成人类,而是学会控制将原型变大变小。这是最基础和最简单的化形类型,反倒是幻化出人类双腿,是最困难。
当鲛人将尾巴变大变长的时候,这是鲛人最坚实猛烈的武器,足以征服深海一切生物。至于变小好像没什么特殊用处,但也没有什么害处。
可是顾临川不想变小。
反正他说的话也没有针对欺骗阿树,只是选择性的掩盖了一部分小细节。
无伤大雅。
阿树不知道顾临川这所谓“无伤大雅”的隐瞒,只能悻悻地放弃让他变小的想法。
陷入沉思。
虽然时机不太对,但阿树还是忽然想到以前在碧隐岛,岛上教书先生教逍遥游这一课,却被淘气的孩子们改成了另一个版本。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现在有了个真实案例
碧隐岛有鲛人,其名为顾临川。顾临川之长,一个棺材装不下。
“这个木箱的高度尚且还有一些空间,要不”这次是顾临川先开口,试探着建议道“我平躺着,晚晚你躺在我的身上”
“啊这好吧。”
虽然不太情愿,但阿树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你先坐在我腿上,”顾临川见阿树同意了,便率先躺在木箱底层,再仔细指导着阿树的动作,“我扶着你慢慢往下躺。”
阿树站在顾临川的两腿之间,屈膝缓缓试探着往下坐。顾临川顺势扶住她的纤腰,稳稳当当地将她侧身摆放在自己身上。
她浑身别扭地慌,脸颊一点一点的升温,逐渐变得滚烫。她呆呆地顺着顾临川的动作引导,四肢僵硬地坐在他的腿上。
“你就不能往旁边挤挤这样我就可以坐在木板上了。”
阿树努力挺直脊背,仿佛这样就可以减少两人身体间的接触。
然而无济于事。
身下男人体温温热,透过薄薄的夏日衣衫,毫无保留的传递到她身上。似乎连那双修长双腿上的肌肉线条,都能清晰的勾勒出来。
一种陌生的炽热感自下而上卷席全身,酥酥麻麻,又让人无比燥热慌乱。
活像是一只在油锅上煎炸的麻辣兔兔。
之前在隐岛的时候,阿树经常趴在顾临川的背上。对她来说,这种肢体接触是除了君景逢之外的人,她可以接受的最大程度。
可是现在,阿树和顾临川是正面相对。
背脊给人的感觉和正面接触是完全不一样的。
阿树正手足无措着,仓促一低头,撞进身下男人神色自然的眼睛中。那张足以倾国倾城的脸,在黑夜中更显得精致美丽。
一时之间,更是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放。
顾临川叹了口气,温声哄着说“晚晚,我知道你不习惯和其他人太过于接近。但现在情况特殊,我们还要找到去风雨楼的方法。要不你委屈一下,好不好”
阿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只能强行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心里的紧张和羞涩感。对上顾临川的眼睛,鼓起勇气说“你说得对,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顾临川耐心地询问她“你是想趴在我身上,还是背靠在我身上”
仿佛在问鸡蛋是要单面煎还是双面煎
“”
能不能两个都不选。
见阿树不说话,顾临川贴心的给她提建议,十分心细如发“如果你想要背对着我的话,就要面朝着木箱盖子。待会儿灭掉火折子以后,黑漆漆的,晚晚你可能会觉得害怕。”
“”
他都这么说了,她还能怎么选
死撑着面子选择去面对黑木板,自己吓自己吗
阿树闷闷道“趴着吧。”
她要自闭了。
顾临川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像是一个阴险狡诈的猎人,耐心地守在暗处,注视着眼前这只呆呆的小兔子,一步步主动跳进早已设置好的陷阱。
这可是她主动靠近的。
他可没有逼迫他。
顾临川语气平和正经,说出口的话却不像正经人该说的东西“那你稍微转一下胯部,面朝着我躺下来,把头靠在我的胸口,两只手搭住我的肩膀上,腿也可以”
阿树忍无可忍,匆匆小声打断他“够了,我又不是智障”
顾临川描述的太过于详细和亲密,清泠泠的声线在黑暗中响起,语调不疾不徐,有种说不出来的缱绻和缠绵。
阿树听着他说话,感觉头脑都要冒烟了。
干脆一咬牙,什么也不想了,横冲直撞地直接扑倒在他的身上,随便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没好气的问“这样可以了吧”
却听到顾临川小声急促地抽气声。
“嘶”
阿树一愣,刚刚小凶兽似的冲劲儿逐渐褪去,迟疑地问“我压疼你了”
不是吧,她很轻的啊。
“没事。”顾临川缓了一会儿,才缓缓回复她。
嗓音暗藏着几丝喑哑,像把小钩子似的挠人。
阿树的头正靠在顾临川的肩膀处,耳朵侧贴在他的心口。一半耳朵里传来他清晰稳健的心跳声,而另一半耳朵里,则是少年压抑着的低喘声,若有若无,让她莫名有些紧张。
下意识动了动指尖,抓皱了顾临川的衣襟。
“你到底怎么了嘛。”
阿树自己并没有发现,她此时说话的嗓音又软又绵,像是在无意识的撒娇。
少女独有的娇憨和天真感,比密林中最甜蜜的果实还要甜美迷人,散发着诱人堕落的芬芳,几乎要让身下的人陷入疯狂。
还好,顾临川硬是咬紧牙根,才保持住最后的冷静,压制下心底的躁动和欲望,没有顺着心意将阿树紧紧搂进怀里。
他轻笑一声,喉头震动的触感顺着胸膛直接传入阿树耳朵里。
阿树不自在地扭了扭头,却听头顶顾临川不紧不慢说道“我们好像弄错了一个步骤。”
“什么步骤”
顾临川仰躺着,眼底噙着一抹笑意。
木箱外的夜空漆黑如墨,一望无垠。繁星闪着微光,云月似尘土,格外的空旷悠远。
阿树听见他笑吟吟的声音“你现在躺在我身上,我俩谁也没办法伸手将木箱盖子合上。我想,风雨楼的人肯定不会来抬走一个敞开的箱子的。”
“”
阿树绝望了。
顾临川的言下之意很清晰。
两人刚才光顾着尝试如何一起进箱子里了,完全忘记将木箱盖子合上。因此,他们还要重新经历坐起来,将盖子推回来一半,再次一起躺下来,再将盖子合上的这一套过程。
也就是说,刚刚她做的全部白费了。
“顾临川”
阿树咬牙切齿,气鼓鼓道“你是不是故意在逗我”
顾临川从善如流的道歉“对不起,晚晚,是我疏忽了。”
不承认也不反驳,干脆了当的道歉,反而叫阿树满腔羞愤都堵在喉咙里。
到底是正事要紧。
阿树只能不甘不愿地噘着嘴,任由顾临川扶着坐起身又再次躺下,终于顺利将盖子合上。
两人面对面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彼此间只有浅淡的呼吸声交错着。
除此以外,箱子内外都是一片寂静。
阿树努力竖起耳朵,在彻底漆黑无光的箱子里安静的等待着。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甚至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时间。
她想开口询问。
可刚一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一只大手突然压在她的后腰上,恰好卡在微微凹陷的腰窝处,温热的触感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融化。
阿树瞬间僵住,到嘴边的话都忘记说了。
她睁大眼睛。
随机听到顾临川用内力传音“嘘,有人来了。”
片刻后,放在腰后的手也挪开了。
阿树这才知道,顾临川是发觉有人走近,想阻止她出声说话,才不得已将手放在她的后腰敏感的位置,省得她说话惊动了外面的人。
又过了片刻,木箱轻轻晃了几下。
是风雨楼的人来了。
外面的人将箱子稳稳地抬起,悄无声息的迅速移动,顷刻间消失在黑夜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远在西山府焦急等待的谢琅这两个人是来公派出差谈恋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