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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捡来的少年(二十三)
    阿树又做梦了。

    梦里, 残阳如血,天光凉薄。

    天空阴沉沉的。

    似有黑云压城,满楼风雨飘摇。鹅毛似的雪花倾洒下来, 将辽阔无垠的平原覆盖成白雪的世界。

    烈风阵阵,无声地卷起遍地枯枝落叶。

    枯叶随着雪花一起, 胡乱飞扬在半空, 待到风停之后,散漫的落在雪地里, 再次等待下一轮积雪覆盖。

    看着杂乱无章, 又是西北地区特有的干硬冷肃的气质。

    整个世界一片安静。

    苍白,灰暗。

    时间的流速像是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和之前做过多次的梦里一样。

    阿树又看见一位少女。

    她站在高耸的城墙边, 裙摆的颜色比天边夕阳更为炽红。像一团鲜艳的火, 红的热烈璀璨, 孤独伫立在灰褐色土石筑造的城墙之上。

    寒天雪地里, 她没有带兜帽, 一张苍白脆弱的脸暴露在风雪里。

    但阿树始终看不清她的面容。

    自从七月七日鬼节回到碧隐岛后,阿树做了许多次关于这个少女的梦。有时候是在富丽堂皇的宫殿,有时候是在苍翠浓荫下的躺椅,还有的时候是街头巷尾的万家灯火。

    而少女的身边, 总会出现一位气质出众的男子。

    阿树从未彻底看清过这位男子的全貌。偶尔只有一片衣角,或者是半截白玉似的手腕,又或者是一个站在海棠花树下的孤独背影。

    但他给阿树的感觉十分熟悉。这种熟悉感,不单一体现在身形气质, 举手投足的动作之上,更多是灵魂深处,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 一种莫名笃定的熟悉感。

    可惜,每当阿树试图去辨别男子的面容时,都会从梦境中醒来。

    今日的梦,看起来和往常不同。

    少女似乎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温柔水乡,来到了干燥缺水的北方。

    她此时脚下站立的城墙,也与西山府北门的城墙有几分相似。

    阿树不清楚这些梦境的意义,只能和少女一起站在城墙上,顺着她注视的方向,极力远眺,试图看清她在看些什么,又在等待些什么。

    半晌,终于有了动静。

    一阵策马奔腾从远处踏着夕阳余晖而来,铁蹄声齐整响亮,卷起无数风尘。

    阿树眯着眼睛去看,很快露出了然的表情。

    远处那群人,为首的正是之前总出现在梦境中的那位男子。

    今天这场梦里,他穿了一件石青大氅,衣袂处用金线绣着团簇的浪花。当他策马疾驰而来时,衣摆处浪花似是活了过来,宛如汹涌大海之上,千层白浪卷席而上,气势滔滔。

    周遭是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寂寥无声,只有他格外鲜活。

    可惜风雪太大,阿树还是看不清他的长相。

    而正当阿树努力眺目去看马上的男子时,身边的少女忽然纵身一跃,直直地坠下了五丈高的城墙。

    阿树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连忙去拉住少女。

    然而,两人的手在虚空中擦过。

    阿树无法碰到少女。

    只能眼睁睁看她往下坠落。

    耳边狂风呼啸,原本寂静无声的环境,像是突然打开了声音匣子,无数嘈杂吵闹的声音都随着北风灌入耳中。

    “阿树”

    阿树听到城外马上男子的喊声,嘶声裂肺。

    似是绝望之人在濒死之前最后的呐喊,被冷漠无情的北风刮的支离破碎。

    她下意识抬头,循声望去。

    见男子从马背上腾跃而起,劲腰微弓蓄力,风驰电掣般飞过宽阔的护城河,在最后一秒拉住了下坠的少女,缓缓落在地上。

    而在他飞身而起的那一瞬间,阿树清晰地看到,他的下半身隐约显露出一条鲛人鱼尾的形状,弧度优美精致,每一片鳞片都闪着幽蓝色的微光,似是藏着无比强健的力量。

    鲛人

    阿树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一股大力将她从城墙上推下。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她骤然睁开眼睛坐起身

    梦醒了。

    谢府丫鬟正在外面敲门,隔着木门传来朦朦胧胧的的声音“君小姐,少爷在外间等您,说是同您约好了要商量事情。”

    “”

    阿树单手扶额,又躺了片刻,才懒洋洋地从软榻上坐起来。

    午后阳光温暖,从半盏轩窗洒进来,似是软绵细碎的流沙,轻轻覆盖在屋内每一处角落。窗外翠鸟叽叽喳喳,清脆明亮的叫声,还有夏蝉也在吵个不停,尽藏在盛夏浓绿树荫里。

    这里是杭州,江南。

    距离她离开西山府那片荒芜苍凉的平原,已经又过去了小半个月。

    近日武林正道为了应对魔教来袭,以及即将开办的武林大会,谢府上下诸事繁忙。谢琅一大早的就外出办事,留了口信给阿树,说她若是下午有空,可以等他回府,他有事商议。

    这段时间,阿树没有主动掺和武林和魔教的交锋。从西山府回来后,她就安静地呆在谢府后院,偶尔和顾临川出门逛逛,一幅无忧无虑游山玩水的模样。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

    考虑到魔教对玉人骨血必不会轻易罢休,且各大家族都或多或少藏有魔教眼线。阿树决定,在哥哥未解决魔教教主之前,都不会主动出现在正道武林面前。

    以防万一身份暴露,她无力自保而陷入危险之地。

    谢琅对此毫无疑义。

    他并不知晓阿树不愿露面的真实原因,但他自有一套道理去理解阿树的行为。

    君氏一族向来不参与中原武林正邪之争,江湖之人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君家人为了正道主动和魔教对抗。

    因此,就算大家都知道君景逢是天下第一剑,其武力之高绝,足以以一人之力对抗魔教过半教众,但也无人敢真的让他去杀魔教人。

    就连谢琅和阿树关系很好,在她面前也从未过问君景逢的去向。

    只是他知道阿树对魔教与正道之争颇为好奇,再加上她之前在风雨楼的事情上帮了大忙,因此他也经常乐意与她共同商量对策。

    阿树午膳后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整理之前风雨楼给的信息,以及最近谢琅告诉她关于魔教的新动向。奈何中午和顾临川在府外吃的太多,一时困倦打了个盹儿。结果睡得时间有些太久,一觉醒来有种恍若隔世的错乱感。

    便提着嗓子应了门外丫鬟一声,“让他直接进来就行。”

    说着,她起身去将桌案上摊开的纸笔收拢整齐,仔细叠好压在书册下面,不让谢琅看清纸上的内容。

    有些东西,她暂且还要再观望几天。

    谢琅一进来就打趣她“阿树妹妹,中午睡得可好”

    小姑娘鬓发微乱,右侧脸颊上,还有一团淡淡的红痕,似是衣袖上的丝线纹路压久了留下的痕迹,眼神里透露出几分惺忪迷蒙。

    一看就是午睡刚起,头脑还不算清醒。

    书房里没有妆奁镜,阿树不知道脸上有痕迹,在谢琅提醒下才摸了摸脸。

    她脸颊微烫,瞪了谢琅一眼,“之前说你是土匪,你还真不把自己当人了”

    谢琅笑嘻嘻地摇着折扇。

    阿树生的娇俏可爱,就算故意做出凶巴巴瞪着他的模样,也让人看了不由得心生欢喜,更是忍不住想再逗她几句,看她做出更多古灵精怪的表情。

    “阿树妹妹多么可爱。”

    阿树警告地看了谢琅一眼“不许再逗我了,说正事。”

    谢琅也收起面上嬉笑的表情,严肃冷静地说“魔教已经发现,我们掌握他们教中八大护法武功流派和弱点的事情了。”

    在一行人回杭州的路上,魔教便公开向江湖宣战,声势浩大地告诉江湖人,齐天教主意在统一江湖武林,任何门派只要归顺他们,就可以免于一死。

    为了震慑江湖人,魔教接二连三的派遣护法及其属下,屠戮了许多不肯投降屈服的家族和小门派,手段极其凶残恶劣。

    一开始,正道诸位对此毫无准备,摸不清魔教的踪影和他们杀人的规律。这些小家族和门派并无太多高手,根本无力抵抗魔教护法残忍的屠杀。

    直到谢琅将风雨楼给的小册子交个各位前辈,武林盟才能凭借册子上的详细描述,对应各位魔教护法的画像,找到他们潜藏在中原的踪迹。并提前派各大门派高手保护好魔教意欲下手的对象,不让魔教继续猖狂下去。

    但这样并非长久之计。

    近几次魔教的计划都被正道阻拦,而且正道派出的人都恰好能够压制住各大护法,他们便知道内部信息已经暴露,开始无差别疯狂攻击。

    修炼到魔教护法的武功水平,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因此当他们开始不按照计划出牌后,正道之人再次被打的手忙脚乱,疲于应对。

    “你们找到魔教在中原驻扎的根据地了吗”阿树问道。

    “快了。父亲已经派人暗中前去查看,不日便会有消息传回。”谢琅说到这里,紧锁的眉头稍微放松。

    今晨正道各教再次聚集于谢府,秘密商议下一步围剿魔教的方法,他们已经安排好前往魔教的人员,只待查清其魔教在中原的地址,便可齐力进攻将其一举拿下。

    阿树坐在书桌前,似是还有几分困倦,抬起袖子掩住半张脸,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嘴里含糊地又问“你们府上的叛徒找到了吗”

    她嘴里问得十分随意,眼睛悄悄透过五指的缝隙,暗自观察着谢琅的神色。

    君景逢给阿树的纸条上,其实写明了谢家叛徒的名单。只是阿树直觉里相信,这份名单中必定有误会,才迟迟不和谢琅直说此事,而是绕着弯子让他亲自去查,看能否查出其中真相。

    因为,纸条上的名单,首个名字竟然是

    谢琅。

    这不可能,阿树绝对不愿相信。

    而且还有另外一件事,也让阿树坚信谢琅不是真的叛徒。

    自从她开始做关于梦中那个少女的梦之后,脑海中总有个声音在重复着两句话,但声音时常模糊不清,阿树只能凭着记忆猜测出大概语句。

    一句话是“远离鲛人,他会阻碍你”,阻碍你后面的字怎么也听不清。

    鲛人

    顾临川吗

    阿树有些想不通这句话的意思。

    她唯一认识的鲛人便是顾临川。但小川在她身边,一直对她很好,几乎有求必应百依百顺。就算在西山府那晚他一脸阴郁,露出和平日截然不同的一面,阿树觉得那也是因为他太过于生气。

    但阿树始终还是多少受到了些这句话的影响。

    偶尔会自以为毫无破绽地,偷偷观察顾临川的举止行为。甚至有时候下意识地露出防备和冷漠的眼神,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她已经逐渐对顾临川产生了不信任。

    而另一句话则是“请务必找到真相,将正义归还人心。”

    尽管没有指名道姓,可是阿树下意识就觉得,这句话是关于谢琅的叛徒身份。这件事必定暗藏蹊跷,谢琅也没有任何理由叛变正道,成为魔教的爪牙。

    然而,这件事不是她不肯相信就不存在的,也并非那个提醒她找出真相的声音,就可以证明谢琅是无辜的。

    生死大事并非儿戏。

    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阿树不敢轻举妄动,草率地将所有君景逢给她的消息,都尽数告诉谢琅。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谢琅主动将他收集的信息告诉她。若是两人知道的情报内容出入不大,她可以引导着他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谢琅不知道阿树在暗中观察他。

    他神色坦然地摇摇头,“我将此事告诉了父亲,但魔教叛徒在本家掩藏颇深,我们考虑到不能打草惊蛇,迟迟没有大张旗鼓的搜查。因此现在也还没有什么进展。”

    阿树觉得他的说辞没什么问题,便暂且搁置下这个话题,又和他聊起魔教最近其他的动向。两人一直在书房内待到很晚,连晚膳都是送进来吃的。

    期间顾临川还来找过阿树两回。

    然而,阿树近日心里一直对顾临川有些许不信任,在魔教这件事上有意无意将他隔开,不愿意让他参与讨论。再加上今日午睡时,梦中那个从未露脸的男子也是鲛人身份。一时之间,阿树莫名对顾临川产生了几分抵触,就索性连书房的门都没让他进来。

    谢琅不知个中缘由,一副嫌事情不够多的看戏模样,在一旁笑眯眯地问“怎么了,两个小朋友闹别扭了”

    阿树不愿多说,但看着谢琅一双狐狸眼,眉眼弯弯十分欠揍。

    呵呵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是啊,像你这种老年人,当然不懂得我们年轻人的快乐。”

    “”

    谢琅就算再不喜欢江湖人称呼他为玉面郎君,但这也不代表他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他听阿树竟然说他“老年人”,惊讶地瞪大双眼,还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没有一丝皱纹的痕迹。

    怎么能说是老年人了

    “难道不是吗你看看我的长相,再看看你的长相,一副老奸巨猾的狐狸样,哪有我这种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好看。”阿树还故意捧着脸,眨巴眨巴眼睛。

    夜色朦胧,在柔和的烛光下,小姑娘唇红齿白,肌肤娇嫩白皙,像一块上好的嫩豆腐似的吹弹可破,确实看起来青春美丽。

    谢琅咬牙切齿,又的确不得不同意阿树年轻貌美。

    但他仍然不服气,强行辩解道“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年龄大有年龄大的妙处。这满杭州城的闺中少女,谁不想嫁给我谢琅做娘子”

    “我不想。”阿树干脆回答道。

    谢琅一哽,心里莫名有一股失落劲儿。

    但他下意识不愿细想其中缘由,只顾着和她斗嘴皮子,笑盈盈地抖了抖衣袖,一副高攀不起的潇洒姿态“你就算想嫁,我还要考虑考虑呢。”

    “谢琅”阿树说不过他,气哼哼地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直直把他推出书房门,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爱娶谁娶谁去吧”

    “嘭”的一声,房门在谢琅鼻尖前关上。

    谢琅摸摸鼻子,嘴角挂着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笑意,含着几分宠溺和纵容。

    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院内一片安静祥和,鸟雀也早早归巢休息。天上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默默地注视着人间无数悲欢离合,从不沾染世俗尘埃。

    远处的人回首,再看了眼书房内亮着的烛火,和映在纸窗上绰约的人影。

    似是有声轻叹。

    “纵然我想娶,你也未必会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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