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 顾临川每日都会来陪阿树用膳。
有时候白天大护法那边有事情让他去做,他就会派丫鬟来通知阿树一声。等到了晚上,又会拎着许多山下买的零食, 找个由头来和阿树聊天。
阿树也没再和他吵架,只是从始至终冷着一张脸, 不愿意搭理顾临川。
她甚至不想去问大护法让他去做了什么事, 也不问正道和魔教现在的斗争到了什么程度。只是偶尔看着顾临川眉宇间隐藏着的凝重,阿树知道, 魔教最近应该也很不顺利。
两人相处的时候, 大部分时间都相顾无言。
起先顾临川还试着主动和阿树搭话,聊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
但阿树却皱着眉, 翻过手中一页话本, 毫不留情地说“你好吵。”
顾临川只能不再说话, 保持沉默。
他知道, 阿树肯定还在生他的气, 宁可去翻看那些她已经看过的话本, 也不愿意抬眼和他说说话。
但造成现在局面的人是他自己。
自己种下的苦果,只能自己咽下。
只要还能呆在阿树身边,总有一天她会原谅他的。
阿树也不是真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平静到无聊。她心里也十分着急, 一直想着谢琅身上莫须有的罪名还没澄清,也不知道正道那些人怎么对待他。
但君一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她,阿树就算想逃跑,也压根没有任何办法。
只能耐着性子, 每天不厌其烦地主动问顾临川一句“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而顾临川每次的回答都是“快了,再等等。”
而这一直等,就等到了十二月底, 除夕夜的前一天。
阿树还从来没有在碧隐岛之外的地方过过年。
尤其是如今连哥哥都不在身边,因此哪怕顾临川将她的院子布置的格外红火,阿树心里也觉得冷冷清清。
顾临川为了除夕夜,确实也费了不少心思。
他以前独自生活在海岛,压根没有庆祝过过人类的节日。但是像过年这样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曾经也看过海边渔民们过节的盛况。
他请教了魔教的丫鬟,亲手扎了数十个红锦灯笼,挂在廊前院门处。又去山下最近的城镇里,找学问最好的先生写了一幅红对联。还翻着书册里的花样,花了好大功夫剪了许多张窗花,哪怕丫鬟主动说要来帮忙,顾临川也都拒绝了。
忙忙碌碌好一阵子,硬生生将整个院子都布置的热闹了起来。
顾临川还借着过年的由头,让丫鬟偷偷将阿树衣柜里的衣服都换成新的。
他用一大袋珍珠给魔教中熟悉采买的婆子,让她去山下找最好的绣娘,按照阿树的尺寸缝制的新衣裙。但他到底不了解人类中那些各式各样布料,哪怕吩咐婆子挑最贵的用料,也觉得不够配得上阿树。
索性偷偷回了一趟隐岛,找出他先前不敢拿出来的鲛纱,做了一条新襦裙。
那时候,顾临川和阿树还没出隐岛。
他一直在阿树面前装穷,自然是不能随便就拿出千两黄金也难换得一匹的鲛纱。
因此,哪怕顾临川用鲛纱做了条缎带想送个阿树,考虑再三也还是在外层包裹了一层普通布料,不让阿树起疑。
但事到如今,顾临川有人不想再做这些无谓的掩饰。
他想将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阿树。
然而看着阿树日渐漠然的眼神,顾临川心里一阵阵发苦。
他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顾临川想和阿树坦白他做过的一切事情,他对她的喜欢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爱意的,还有他心中那些藏了许久的话,他都想告诉阿树。
但他不敢说。
也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两个人的相遇,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所谓的英雄救美。
而是蓄谋已久。
从一开始,就是顾临川偷偷守在碧隐岛的海边,终于等到阿树独自出海的那一天,将她掳到隐岛藏起来。
若不是七月七日那晚,阿树突然变成玉人。而顾临川哪怕拿出人间至药鲛人珠,喂给她之后也没有救回来。他六神无主之下,才不得不将她送归碧隐岛。
不然的话,顾临川那艘可以通往内陆的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成功的做出来。
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阿树留在他的隐岛之上。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后来顾临川就一直错了下去。
他害怕阿树会离开,会抛弃他。
尤其是看到她和谢琅越走越近,两人之间总是商量一些小秘密,从来不愿让他知道。而他因为对人类世界不太了解,很多时候哪怕他想试着插入阿树和其他人的交际之间,往往也很难做到。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小姑娘越走越远。
甚至,他还在她的眼里看到了防备。
顾临川越来越害怕,也变得越来越可怕。
直到如今。
“明天下午,我来陪你包饺子,好不好”
今晚顾临川离开阿树的院子时,在房门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记得阿树之前说过,在碧隐岛的时候,君家上下在每年正月初一的早上都会吃饺子。前几年阿树还跟着一起包过饺子,但她手艺不好,每次包的饺子煮熟了都露馅儿,只能全部喂给哥哥吃。
顾临川也想吃阿树亲手包的饺子。
阿树正欲关上房门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了顾临川一眼,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明晚的烟花应该很好看。”
没得到阿树的承诺,顾临川心里有些失落。
但现在两人这样的关系下,她还愿意和他说话,无论说什么他都觉得高兴。
于是勾唇露出一个笑容。
少年眉眼如画,琥珀似的眼瞳里摇曳着两簇小火苗,好似初升的希望。
顾临川笑吟吟地说“晚晚,这是我们第一个新年。”
人类都说新年新气象。
一切都会变好的。
阿树张了张嘴。
在彻底阖上房门前,她忽然又问了一个看似不太相关的问题“顾临川,你有多久没有回过隐岛了”
阿树已经知道顾临川身为鲛人,不能长时间离开海洋这件事。
但他最近为了快些将与魔教的交易都彻底了结,每日十分忙碌。而且他还要硬生生挤出时间,每天都来院子里找她,根本没有机会回海里修养调息。
这几日阿树坐在树下晒太阳看书,偶尔抬眼看到身边的顾临川,能从他苍白的脸色和微蹙的眉头上,看出他隐忍在平静表面下的异样,似是身体不太舒服。
连走路姿势都有几分僵硬。
应该是鱼尾出现了问题。
顾临川以为阿树是关心他,心里一阵欢欣。他不想让小姑娘为他担心,只想让她每天无忧无虑就好。
于是摇摇头,面上笑得更开怀了些,轻描淡写道“不碍事,我们过完年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阿树闻言,不再多问。
第二日下午,阿树和丫鬟坐在院子的榕树下包饺子。
午后阳光温暖和煦,穿透浓阴蔽日的树木罅隙,洒落一地灿灿生辉的斑斓金光,流光溢彩的格外好看。
树上停了一只翠鸟,从中午起就藏在横斜的树枝里,时不时发出一阵吱吱喳喳的声音,脆生生的,似是溪流击石般清泠悦耳。
倒是有几分早春的生机盎然。
今日早晨丫鬟伺候阿树更衣的时候,衣柜里整整齐齐摆放的都是簇新的款式。阿树一眼就看中了一条冰蓝色的襦裙,裙面的纹样并不繁复,可用料看起来极其华美精致。
似是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一束玉树瑶花,在冰雪飘落之时,缓缓盛放开花。疏疏落落的花瓣随着漫天飘洒的皑皑白雪,流光之辉,灼灼冽冽。
哪怕上一个任务里阿树的身份是一国公主,见过天下一切珍奇瑰宝。如今她看到这条裙子,也不免呆住了,半晌移不开眼。
小姑娘嘛,谁不喜欢亮晶晶的漂亮小裙子呢
阿树不得不承认,顾临川在讨她欢心这方面,的确越来越熟练了。
哪怕她如今很讨厌顾临川这个人,也实在是拒绝不了眼前这条漂亮到极致的裙子。
于是阿树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将这条裙子穿在了身上。
好在寒冬深山里气候冷冽,光穿襦裙肯定受不住室外的冷风,于是又在外罩了一件白狐披风,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将这条冰蓝色的襦裙盖得严严实实。
阿树也逐渐压下了心里那一丝异动。
不愿细想。
丫鬟将和好的面团摊成一张张饺子皮,整齐地叠放在玉碟上。然后又去小厨房将饺子馅端出来。
阿树其实不会做饭,这碗饺子馅还是她回忆了好半天,往年在碧隐岛上吃过的都是什么,跟丫鬟仔仔细细形容,才东拼西凑做出来的馅料。
“要等顾公子来吗”丫鬟在旁边问,“昨天听他说要来陪您包饺子呢。”
阿树垂眸,淡淡道“不用,他要是有空自然会来。”
她用温水净手,仔细擦干水分,才从碟子上拿了一张饺子皮,用玉勺舀起一勺馅料,左右比划了一下,轻轻放在饺子皮中央。
可接下来的步骤,阿树有些犯难,她忘记该怎么将饺子合上。于是求救的眼光投向丫鬟,眼巴巴的等着她教她。
丫鬟是跟着魔教从大漠深处来到中原的,对魔教忠心耿耿。顾公子如今是大护法眼前的红人,她便听从顾临川的吩咐,带着魔教侍卫将这个院子看守地密不透风。
平日里哪怕阿树总不自觉往院子外张望,也从未松口让她离开过这个院子。
丫鬟每天守在阿树身边,日常吃穿用度上也将她照顾地十分精细。
然而时间久了,看着小姑娘极美的容貌,像是画里的走出来的神仙似的,哪怕铁石心肠也不自觉心软,更何况丫鬟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是被掳来的,更是多怜惜她几分。
但她到底是一心向着魔教。更何况顾公子在魔教如今有着大好前程,那张脸更是如同工笔画精雕细琢,不遑多让。两人站在一起,让人恍惚觉得走进了仙宫琼宇,不似人间世俗。
丫鬟知道顾公子心悦院子里这位姑娘,私心里也经常明里暗里地想劝劝阿树,让她知道顾公子的好。
可见阿树神色淡淡,只一心想包饺子,也不好多劝。
丫鬟悄悄看了眼院门,依旧没有顾临川的影子,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对着阿树抿着嘴笑了笑,伸手耐心地指导她怎么掐饺子皮。
只不过丫鬟心里还想着顾临川,想让他赶上这一份和阿树一同包饺子的乐趣,有意无意拖慢了两人包饺子的速度。
只可惜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顾临川依旧没有出现。
阿树倒是一脸平静。
似是早就意料到顾临川无法前来。
慢条斯理地在一旁水盆中净手,仔细地擦干净每根手指上沾染的面粉,嘴里还轻声哼着歌,似乎心情很好。
丫鬟默默看在眼里,蹙了蹙眉,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今日是除夕夜,往年这个时候魔教上下也会休息过节。按理说按照顾临川平日里对阿树喜爱的劲儿,不应该到太阳落山还不露面。
除非,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步。
可是在这样的时候,如果真有事抽不开身,却连派丫鬟来吩咐通知一声都没有,肯定是遇上大事了。
丫鬟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还没来及仔细地想,就听阿树笑吟吟地说“这些时日,辛苦你每天照顾我了。”
“这是奴婢该做的。”丫鬟垂了垂眼眸,不自觉看向紧闭的院门。
她想找个借口去院外,让门口的侍卫去打听一下消息。不然一直放不下心,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还没等她开口,又听阿树说“往年过除夕夜的时候,我家都会一起包饺子,我哥哥的饺子包的格外好,不像我手脚笨拙,什么事都做不好。”
修长的纤指在玉碟边缘敲了敲,阿树轻笑一声“不过说到底,也就是图个喜庆和好兆头。今天包了这么一碟饺子,哪怕没人吃,但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丫鬟以为阿树想家了,呐呐地应了一声。
暂时压下心里隐隐的焦急,试图开口先安抚住眼前的小姑娘“怎么会没人吃呢,顾公子肯定会来陪您过除夕的。明日一早正月初一,这碟饺子估计还不够他吃呢。”
阿树微微勾了勾唇角,没再接这个话题,只是吩咐道“去将饺子放到小厨房的冰库里保存起来吧。待会气温热起来,也不知道冰库里那些冰块够不够用。”
丫鬟更是有几分不明所以。
阿树方才说话声音有些小,丫鬟没听懂阿树说的“气温热起来”是什么意思。
但不等她再细问,阿树已经起身,走到榕树下的躺椅处躺下。从身侧捡起一本书册盖在脸上,半截小腿挂在椅子边沿轻晃,一副不愿再多交谈的模样。
丫鬟只好按捺住心里的疑惑,安慰自己或许是听岔了,端着饺子往后院的小厨房走去。
在丫鬟走后,阿树才慢悠悠地掀开挡在脸上的书,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淡淡喊了一声“君一。”
一个身影从树上落下,站在阿树身前。
此时院内一片寂静。
榕树上那只藏在浓荫树叶中、叽叽喳喳叫了一下午的翠鸟,也忽然失了声。
似是从未出现过似的。
安静的只能听见风声穿过树叶缝隙,疏疏落落,一阵细碎的声响。
阿树噗嗤笑了一声,声音轻快“小一,你又虐待我的小绿娥。”
君一似是不堪其扰地揉了揉耳朵,忍无可忍道“你的鸟儿在我耳边叫了整整一下午,和尚念经也不过如此。”
“谁叫你今天忘了给它准备吃食,没啄地你满头包,已经是它最近修身养性了。”阿树笑嘻嘻,脸上有几分幸灾乐祸。
小绿娥是阿树以前在碧隐岛养的信鸟,生来擅长通过记忆和搜寻气息,可以千里追踪主人的踪迹。
君一从南谷主处回到谢府,却发现阿树失踪。
百般搜寻却仍然找不到她,又加上无法联系到君景逢,只好立刻回到碧隐岛,放出小绿娥。
好在这次,阿树没有被顾临川藏到隐岛那种人类和翠鸟都找不到的地方。小绿娥花了三天时间,在昨日清晨带着君一找到了阿树。
君一当即想带阿树离开,却被阿树拦了下来。
她将小绿娥抱在怀里,侧耳耐心地听它在耳边叽叽喳喳半晌,微微一怔,似是有几分讶然。
过了好一会儿,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阿树笑眯眯抬头,看着君一说“再等一天,该做的事总要有个了结。”
君一知道阿树能与这只翠鸟交流,点点头也没多问。
于是,君一今天就被迫和小绿娥一起,在树上藏了一整天。
等到现在日落。
君一又问阿树“走吗重燕山离碧隐岛不算太远,要是赶路快些,我们俩还能赶上家里明晚的饭。”
阿树却不急,慢悠悠打趣道“你想莺时了”
君一哽了一下,无语半晌解释道“小姐,我和莺时姑娘真的不是一对。”
阿树抬头看了看天色,思索片刻说“过个年再走吧,不急。”
君一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到底在等什么啊”
“等一个好久不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