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 天幕好似冬梅沾染了浓墨,晕开紫红色的连绵晚霞。
一望无际的云层遮天蔽日,隐约有星河璀璨, 闪耀其间,似白练薄纱带了几分雾蒙蒙的光晕, 绚烂到难以用言语描述。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阿树半坐在摇椅上, 慢悠悠地晃着,悠闲地问树上的人“小一, 你把丫鬟安置好了吗”
“嗯, 送到山下客栈了。”树上传来君一冷冷清清的声音,隔着重重树荫, 还有翠鸟啄叶细碎的声响。
“说起来, 哥哥和我分开有一个多月了呢。往常他在君家后山闭关, 都从来没超过一个月。”阿树咬了一颗糖葫芦, 含糊不清地说。
她手里拿的这根红彤彤的糖葫芦, 这是君一方才从山下村镇回来时, 顺带在小贩手中买下的最后一根糖葫芦。
君一忽然恍然大悟,“你刚才说要等一个好久不见的人,指的是家主吗”
“当然啦,不然你以为呢。”阿树一想到从昨天收到小绿娥的消息后, 再到现在,各种事情的发展都一直顺顺利利,按照她的想法来,更是一脸轻松愉快。
“哥哥再忙, 也肯定要来陪我守岁跨年的呢。”
“太好了。”君一也松了口气。
他见阿树一直拖着迟迟不肯走,还以为她是在等顾临川回来。
刚才将打晕的丫鬟送下山的路上,都忍不住偷偷在想, 自家小姐和那条鱼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听阿树说她等的人是君景逢,彻底放下心来。
夜幕逐渐变得深浓。
远处山下,隐约开始传来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
先是零星的几声,后来越来越多,层层叠叠的。山下城镇里,家家户户都要开始吃团年饭,鞭炮声簇拥到一起,显得热闹非凡。
然而这种热闹,似是被重燕山深冬的冰雪挡了大半,再传到阿树耳朵里时,只剩下朦胧地几声细响。
更显得整座山格外寂寥。
君一也觉察到这种异常,脑中闪过几分联想,不由得诧异地脱口而出“家主难道一个人把魔教给端了”
否则的话,怎么解释如今山上,漫山遍野的安静,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阿树摇摇头“你跟了哥哥这么久,难道觉得哥哥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收拾魔教这件事自然应该交给该做事的人,哥哥只是来接我回家。”
说着,阿树招招手,嘴里熟练地吹了个小哨儿,小绿娥闻声飞到她的手臂上,稳稳地停住。
她摸了摸小绿娥的翅膀,凑在它的耳边说“去找哥哥,他会告诉你该做什么的。”
君一见阿树不愿细讲,也不多问,继续安静地蹲在树上藏好。又过了好一会儿,小绿娥飞回来,蹭到阿树耳边细碎叫了几声。
君一也听不懂那只鸟在叫什么,但是很显然,阿树听懂了。
于是君一听阿树说“顾临川要来找我了,我跟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小一,你先跟着小绿娥去找我哥哥吧,待会儿再和他一起来接我。”
说到这里,阿树停顿了一下,变得很期待“然后,我们回碧隐岛过年。”
君一却下意识迟疑了片刻,“你和顾临川两个人呆着,可以吗”
魔教显然出了事,这种情况下再让顾临川和阿树独处,君一有些担心。
阿树安慰道“没事,有哥哥在呢。”
又催促他“快走吧。”
君一到底是暗卫出身,从骨子里就习惯于听从君家兄妹俩的指令。
因此,尽管他心里还有些不放心,但想到君景逢也在这重燕山,兄妹俩肯定已经商量好接下来的安排,定不会叫阿树出丝毫意外。
再加上眼前阿树又在不停催他,君一也来不及多问,一个闪身便消失不见。
阿树怀里的小绿娥也扑腾着翅膀,很快飞过高高的院墙,消失在夜色的另一端。
见把君一忽悠走了,阿树悄悄松了口气。
她就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又不像顾临川那样,是真的能同万物生灵交流。
她哪里能做到单单只通过小绿娥这只鸟,就和哥哥传递消息。
昨天能收到哥哥的消息,也只不过是因为君景逢将小纸条绑在小绿娥的爪子上,写清楚了他最近做的事情,顺便问她接下来的安排。
阿树也将她的想法写在纸条上,通过小绿娥传递给君景逢。
她撒娇说自己还没玩够,想再多待一天。又拜托哥哥给魔教造成一些不大不小的骚动,让顾临川忙地脱不开身,只有临近晚上才能来找她。
君景逢了解阿树玩心重,也不问她具体要做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满足了她的一切想法。
但君一这个人,除了唠叨,还很死板。
他的任务是寸步不离地保护阿树,之前已经出过一次大错了,现在更是满心赎罪的念头,想要弥补。
阿树只能故意将小绿娥放飞出去,绕了一圈又飞回来,假装演了一场和哥哥交流的戏码,忽悠着君一暂时离开她身边。
不然,接下来她想做的事情,还真有些困难。
阿树回到屋里,随意转了一圈。
目光从这间她住了小半个月的房间扫过,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但很快消失不见。
她安静地眨眨眼,从床下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子,动作利落地将床边几本还没看过的话本装了进去,就合上了包裹,转身出了房门。
路过妆奁台和衣柜,那些精致的小盒子里,塞满了顾临川为她买回来的珠花胭脂,琳琅满目种类繁多。衣柜里也有数十件新添置的衣裙,各种制式颜色,都是按照阿树往常惯用的风格准备的。
但阿树都没拿。
唯一让阿树犹豫的,是她身上这条冰蓝色的襦裙。
她见惯世间珍宝,也不得不承认这条裙子美的独一无二,让她也移不开眼。
更何况,如果阿树连这条裙子也不要,她估计只能光着身子离开了。
毕竟她在重燕山这个院落里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穿的是顾临川为她准备的衣物了。
所以如果穿着走的话,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阿树纠结半天,莫名有些心虚。
好不容易找理由把自己劝服了以后,喜滋滋地看着身上漂亮的小裙子,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阿树将包裹扔到院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后,又很迅速地跑回屋里。继续按照她计划里准备好的东西,又鼓捣了好一会儿。
直到阿树听见半空中隐约传来翠鸟清鸣,是小绿娥的声音,提醒她顾临川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她赶紧加快手上布置,完成最后的收尾动作。
最后,阿树站在屋内的桌子边。
她举起桌案上的烛灯。
耳边是翠鸟叽叽喳喳的鸣叫声,还有隐隐约约一个脚步声。
似是院外有人抬手,即将落下扣门的动作。
阿树咬咬牙,不再迟疑,狠心将蜡烛扔到了地上。
瞬间,四周火焰骤起。
起先是零星的火苗,顺着满地泼洒的菜油,向四周迅速点燃。
再加上室内地面上,还有阿树方才故意扔的几件易燃的纯棉衣物,火势很快蔓延开来,裹挟着势不可挡之力,将整个屋子都燃烧成大火的世界。
阿树捂着嘴呛咳了一声,连忙提起衣裙跑出屋子。
出了房门还下意识拍了拍裙角,担心火星溅到衣服上烧坏了这条漂亮的裙子。
但让阿树高兴地是,她运气十分不错,整条裙子完美无缺,没有一丝被火苗沾到的痕迹。
阿树正在心里感叹她的好运气,但她不知道,事实并非她以为的这样。
她身上这条冰蓝色的襦裙,其实是顾临川特意为她制作的鲛纱裙。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方才早有火苗落在了她的裙摆上,只不过因为鲛纱材料特殊,才没有将裙子燃起来。
由于阿树方才将整间屋子都泼洒了菜油,又在各处放了易燃物,屋内火势蔓延十分迅速。
顷刻间便顺着地面烧到了屋顶,甚至顺着院落逐渐蔓延到整个院子。
而这些菜油,也是阿树按照计划准备好的。
她借口过年要亲手包饺子,便让丫鬟去大厨房新取了两桶菜油,放到她后院的小厨房内。然后趁着君一将丫鬟打晕送到山下,偷偷一个人去小厨房将菜油搬到了房内。
刚才她忙碌的事情,就是将油泼到地上,增加大火燃烧的速度。
省的顾临川来的太快,火还没燃烧起来,就被他扑灭了。
阿树站在院子中央,看着满院子熊熊燃烧的大火,缓缓露出一个满意地笑容。
而院外的顾临川,起先还彬彬有礼地在敲门,满心想着该怎么和阿树赔罪,自己下午因为被大护法委派了不能推拒的任务,到现在才匆匆赶回来。
可还没敲几下门,他忽然察觉到院门之内滚烫的热度,大惊失色。
不再迟疑,一脚用力地踹开院门。
抬头的那一幕,几乎让他目眦欲裂。
炽热火光扑面而来,将深冬夜色里呼啸的北风都燃烧得滚烫。
热气蒸腾,顺着被踹开的院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席而出,几乎将他的发丝都烫成卷曲的弧度。
而在满目炽红火光的院子中央,安静地站着一个人,一个他魂牵梦萦心心念念,恨不得将心挖出来送到她眼前,也觉得不够的人。
她安静地站在院子中央。
安静地歪着头看他。
看他慌神,看他崩溃,看他心在流血,灵魂被撕碎。
然后,缓缓露出一个甜美单纯的笑容。
她笑盈盈地说“小川,除夕夜快乐。”
似乎这一秒,顾临川才从巨大的慌乱中回过神来。
他这才发现,眼前的不是他的噩梦,而是现实。
他的女孩站在漫天大火里,炙烫的火舌似乎下一秒就要烧到她的身上。
“晚晚,不要”顾临川踉跄地往前跑。
可是火焰蔓延速度极快,已经顺着院墙烧到了手边的大门上,门槛上也是翻滚的火光,跳跃着燃烧着,似是一张深渊巨口,要将院子里的女孩吞没。
顾临川匆忙跨过院门,火势忽然增大,顺着半空中一股猛烈的夜风,直冲冲地扑向他的面庞,火光似倾盆而落,从上而下滚过他整个身躯。
下一秒,顾临川的双腿瞬间开始变异,一片片鳞片顺着腿部生长而出,裸露在表层的皮肤也一寸寸开始脱水龟裂。
漫天烟火里,哪怕顾临川拼尽全力想要跑到阿树身边,可也快不过他变回鲛人尾巴的速度。
最终,踉跄地倒在了阿树面前。
滚烫火焰沾染过之后,他的身下,已经不是人类的双腿。而是一条巨大的鲛人鱼尾,被半盖在衣摆之下,沾染了满地的尘土和灰烬。
狼狈不堪。
阿树不顾身后火光,眼里含着笑意,缓缓蹲在顾临川的面前。
她低头,微微勾了勾唇角,慢悠悠说“之前看过一个话本,说人类与鲛人结合生下的半鲛人,平日里不仅不畏惧火焰,甚至还能长期在大陆生存,和正常人类无异。但若是失去了鲛人珠,则是遇到一星半点的火焰,就会被灼伤溃烂。”
身后熊熊大火,火星子随着风漫天飘散,偶尔落在她的裙摆,却奇异般的消失不见。
鲛纱水火不侵。
顾临川在看到阿树的第一眼,其实就能认出她身上的衣裙。
可那一瞬间他早被眼前大火围绕女孩的事情吓得无法思考,哪里还会注意她身上的裙子,只能本能地向她奔跑而来。
本能,而徒劳。
阿树不知道顾临川心里的绝望。
或许她知道,但她不在意。
只是对上顾临川破碎颤抖的眼神,用着她惯常天真无邪的语气,状似好奇地继续说“但话本里没有告诉我,一个纯粹生长在深海的鲛人,甚至连海洋都不能长期离开,只能依靠海水供给尾巴生存。那这样的生物,如果遇到了火焰,会变成什么样呢”
“原来,鲛人怕火呀。”
阿树站起身。
她不再看地上狼狈蜷缩成一团的少年,而是绕过他的身边。
小心翼翼地垫着脚,跨过几团燃烧地火焰,走到院门边,却也对着门槛上半人高的火焰,一时之间犯了难。
身后顾临川瘫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空气中水分早已被大火蒸腾而干,连供给呼吸的空气也似乎所剩无几。顾临川胸膛急促地起伏,可肺部再如何用力,能够捕捉到的空气也少得可怜。
他想伸出手,祈求女孩再多看他一眼。
晚晚,你不要离开我
他知道,他留不住他的女孩。
如今,她为了逃脱他的身边,不惜以自己为饵,将过往的一切温情都粉碎。
柔软又冰凉的裙摆从他手背擦过,轻盈地好似梦境,又似是永远无法触及幻觉。
下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近乎昏厥的前一秒,他听见身后一个清冷又熟悉的声音。
带了几分怒意和焦急,又似是有些无可奈何的纵容“阿树,你真是胡闹。”
还有女孩甜软清脆的撒娇,带了几分天真的漫不经心“哎呀,哥哥,你不要生气。阿树什么时候真的让你担心了我都严格计算好时间了的,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
“我受了这么多气,如果不让我亲手报仇,我一定会郁闷死的”
从入夜起,君景逢就听从阿树的交代,在半山腰处等了许久。
偶然间他抬头,忽然看见山顶浓烟滚滚,一处院落火光冲天,在漆黑的夜幕格外显眼。两人吓了一跳,飞速赶来,生怕阿树出了什么意外。
结果,隔着院门上跳动的火光,君景逢老远就看见阿树,安静地站在原地,高高地举起手臂向他挥手。
君景逢分花拂柳飞速而来,无视满院子燃烧的火焰,跨过院门将阿树抱了出去。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好久,发现自家妹妹真的毫发无损,才暗自松了口气。
“哥哥,我错了。下次一定不让你担心啦。”
阿树乖巧地扑到君景逢怀里,用力抱紧哥哥蹭了蹭,嗅闻着哥哥衣领上熟悉的落雪香味,心里一切情绪都逐渐消散,归于平静。
君景逢周身清冷矜贵又稳重宽容的气息,带给阿树无尽的宁静和安详,甚至顺着肉体安抚到了这具躯壳中的那抹灵魂。
让那个失去一切记忆,在混沌空间游离的孤独灵魂,感受到了一种安定平和的力量。也让这个经历了遭遇猝然横死、被迫逼婚、至如今囚禁在小院落的灵魂,不再觉得愤懑和无力。
因为这一次,她终于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也顺着自己的心意,做出了自己想要的选择。
“阿树,你想怎么处理这条鱼”君景逢感受到怀里妹妹的不安,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双看似空无一物的瞳眸,淡淡扫过地上化为原形的鲛人,再次落在怀中女孩身上。
当他看向阿树的时候,眼中不再是空荡荡的冷漠,而是万般柔情如春日和风。
温暖舒适,从不过于热切,逼得人想要不自觉地躲避。
阿树仰起头,亦是满目温柔地看向哥哥。
可她接下来的话,看似理智公正,却不免有几分绝情残忍。
她说“顾临川和南安医谷的谷主一起,与魔教大护法暗中勾结,狼狈为奸,甚至栽赃陷害正道同伴,搅乱江湖秩序。哥哥,我想让你禁锢住鲛人的灵力,然后将他交给武林盟,还给谢琅一个公道。”
君景逢却丝毫不觉得阿树的想法不对,和声答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点尾巴,和番外一起放在下一章
新的快乐故事即将开启我超兴奋再也不在快穿里写长剧情了,最近确实很枯燥,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