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丘比特无喜无悲地笑了一下。
她又跟他开了个讽刺的玩笑。
他也不知道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愤懑,自嘲,失落,沉郁许多种复杂的情感糅在一起,蒸得他晕晕乎乎。
那种满怀着希冀却被迎头浇个透心凉的感觉,不是亲历者不会懂。
丘比特掐着隐隐泛白的骨节,长而微卷的睫毛深深地垂下去,平日里月一般柔和的眉尾洇出微红。
她不信他啊。
她那些温情款款的样子都是骗人的,她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只想弃了他,一走了之。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疲惫又绝望。
可这样的念头也仅仅只存在于一瞬间。
心尖的伤口又开始剧烈痛起来,一时间,金箭的后坐力又流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像是染了不正常的偏执,丘比特的一部分精神已死,只剩内心深处一个幻象般的声音不断驱使他去,去把她追回来。
他们是对着斯提克斯河发过誓的,永生永世的夫妻。
即便是地狱深处,他也得把她追回来。
丘比特的心口微微起伏,在这股超强执念的驱使下,所有其他的情感都湮灭了。
一旁的泽费罗斯见他就这么僵硬地伫立着,动也不动,又是担心又害怕。
真没想到,从来只有小爱神整别人的份儿,如今他自己陷入爱情之中,竟也这么失魂落魄
泽费罗斯试探地想要戳戳丘比特,看看他是不是真傻了。
“帮我去看看,她跑哪去了吧。”丘比特眸底明灭的光隐去了,嗓音微哑,“先找到她再说。”
泽费罗斯听丘比特还会正常说话,才舒了一口气。
丘比特的修养向来好,即便在极端的盛怒之下,也不肯损了半分风操,怒火都在沉默中发泄,不会迁怒于旁人。
对于普绪克,更是一个重词也舍不得用。
想必这就是爱神的信条吧,宁愿死也不会丢掉风雅与浪漫。
泽费罗斯无奈地点头。
正当沉闷之际,一道淡白若无的烟忽然从丘比特身边升起。
这烟,是每个神都有的,人类在向他们祈祷时才会隐现。
丘比特随意瞟了一眼,却有几分意外。
他向来潇洒恣意,又非是奥林匹斯的十二主神,自是闲云野鹤,连神庙都懒得建。
唯一的一座,就在科力亚特岛的原始森林中,罕有人至,已经荒废很久了。
此刻,又是谁,对着他的神庙祈祷呢
他现在都自顾不暇了,还有什么心情护佑旁人。
丘比特稍微用神力感知了一下,却是大出意外。
他唇色绯然,忍不住升起一丝冷色的弧度。
普绪克啊普绪克,该说她什么好。
既然要走,就走得远一点。
走了又对着他的神庙祈祷,是又想跟他玩捉迷藏吗
且说普绪克这边,她上了阿道斯的贼船后,又被克洛伊的船队追逐,进退为难,着实狼狈到了极点。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现在就算想再躲回森林宫殿中去,也是不能了。
万般无奈之下,普绪克只得将计就计,先答应阿道斯的请求,叫他甩开敌人,带自己去科力亚特岛,然后见机行事。
航行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传说中的海岛才终于出现在面前。
这是一座满是参天大树的孤岛,覆盖大片大片原始森林。
如果没有认错的话,就是地图上的科力亚特岛。
头顶铅云密布,黑漆漆的海鸟在海面上低低盘旋。浪头也越来越汹涌,看样子过不多时一场暴风雨就会降临。
阿道斯把船停在岸边,往周围打量了一圈,“就这么个荒凉的地方,真有神的宫殿吗”
普绪克没理会他,自顾自地下了船。
她对阿道斯早已失望透顶了,多说一个字都懒得。
爱神的神殿在不在这里,她也说不好。
只是她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来到此处,爱神要是不在的话,很难收场。
阿道斯欲言又止,“公主,你没忘记答应我的事情吧”
他把她平安送到科力亚特岛,作为交换,之后她必须要跟他走,成为他的人。
如果她不答应,或者反悔,就会被交到杀父仇人的手中。
普绪克心中烦恶不堪。
她不晓得,那个她当初最信赖的人,怎么就害她身陷囹圄。
“知道。”
她只不带任何感情地抛给阿道斯两个字,不想显露一丝软弱。
阿道斯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你得快点,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磨蹭,克洛伊的人马上就会追过来。”
阿道斯提醒道,“下暴雨之前,你必须出来,否则,我会进去找你。”
普绪克不豫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阿道斯这话确实不假,克洛伊的船一直蛰伏在不远处,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追过来。
只是,那些人是阿道斯引过来的,凭什么叫她承受这后果就为了逼她就范吗
若是没有阿道斯横插一脚,一切都会顺利许多。
她忽然觉得,远处的敌人固然是危险至极,可阿道斯也未必好到哪去。
普绪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岛上密密麻麻的树林中。
阿道斯站在原地,望着普绪克瘦削的背影,不禁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若向他服一句软,他定然要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替她找到神庙的位置。
可惜,她太要强了。
太过坚强的女人,总是没那么可爱,容易处处碰壁。
他就站在原地等她吧,等她自己折腾折腾,吃些苦头,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不过阿道斯望望天色,这一切都得在暴风雨之前。
岛上虽然大多是原始森林,未经开化,但道路却意外地平坦。
普绪克一边快步寻找传说中神庙的踪影,一边急切地思忖着脱身的办法。
可脱身的办法哪里那么好找,在呼啸的海风声中,她仿佛听见了克洛伊的船队的尖锐鸣笛声,对她紧追不舍
除非她能长出翅膀飞出去,否则,定要身陷囹圄。
爱神的神庙并不难找,算是这孤岛上唯一的建筑了,占地不大,寂寂无声,矗立在一片树荫掩映之中。
虽然很久没人涉足了,但大殿还是圣洁无尘,大理石地面光滑如镜,明亮又清净。
一条银亮的小溪萦绕在神殿附近,曲曲折折,像丝带,终年守卫着爱神。
普绪克掬了把溪水洗脸,尽量把污垢都洗去,以保持对神的诚心。
她站在殿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有些紧张。
这里不是人喧如蜂的阿波罗神殿,是爱神的神殿,一个静谧又温柔的所在。
在这终日无声的树林之中,神可不一定能听到她的祈祷。
曾几何时,普绪克是来找爱神断姻缘的。
现在,她却只想求神救命。
阿道斯和克洛伊落到任何一个人手里,都有她受的。
普绪克忐忑不安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半只脚已经踏入了神殿。
小爱神的神像就矗立在神殿中央,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连眼睫毛那样细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进来的人。
银质的石料发出淡淡的晕光,即便是在这样沉闷灰暗的阴雨天里,神依旧是那样光辉华丽。
他可真美啊。
普绪克由衷赞叹了一句,随即意识到不妥,埋下眼帘不敢多看。
她双手合十,跪在微凉的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氛围,细小的祈祷声回荡在神殿光洁的岩壁之间。
等了许久许久,都杳无音信。
普绪克的希望渐渐熄灭。
传言中的爱神是游走各处的,不大喜欢坐神殿。
虽然她本来就没希冀能爱神能理会她,但此时还是浓浓地失望。
因为殿外稀里哗啦,滂沱的暴雨已经落下来了
阿道斯说过,如果在下雨了她还不出来,他就会进神殿来寻她。
与阿道斯拼武力,她可是万万拼不过。
如今山穷水尽,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了,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神却依旧不理会她。
不多时,普绪克就听到一阵水花飞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是阿道斯来了。
普绪克没有办法,就想找个角落先躲起来再说。
这么一起身,才猛然感觉爱神的神像背后,仿佛有个人。
虽然殿外暴雨如注,黑如锅底,可那人周遭的视线却并不黯淡,相反泛着明珠生晕般的冷色柔影,美感难以言喻。
她揉了揉眼睛,见那人正倚坐在神像脚下,冰凉与温暖交织的目光朝她逡巡而来。
普绪克浑身一颤,却觉得这身影莫名熟悉。
“谁”
那人仿佛沉郁地笑了声。
“亲爱的,几日不见,有没有想我”
那沉闷的问候夹杂着点压抑,未尽的语声回荡在空落落的神殿之中,撞进了普绪克的耳中。
她发涨的耳膜如同被冻住了似的,这重复过无数次的问候,一开口,仿佛就把她带回到了森林宫殿里的日日夜夜。
这声音已经熟稔到刻在她灵魂上了
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认得。
不过,怎么是他
普绪克喉咙如卡了碎刀片。
这怎么可能呢。
“怪物”她直愣愣地吐出两字。
她并不知道森林中那神秘男子的名字,在心里一直以“怪物”想称。
如今大惊之下,便直接道了出口。
可从神像后走出的人,又哪里是凶口獠牙的怪物
他身形颀长,眉峰如聚,长睫半掩,眼睛似含着冰澈的醴泉,肌色更胜十二月天的白雪。
他的头顶戴着枝叶编成的花冠,腰间配着几只泛着流光的箭。
几道如琴弦般颤动的金色光线散射而出,他的长相和爱神的雕像一模一样,说不尽的优雅,甚至要更灵动几分。
普绪克怀疑自己正身处在一场虚幻的迷梦中,可掐掐自己的胳膊,周围的一景一物仍是那般地清晰。
如果说渎神有罪的话,那么她已经渎过无数无数次了。
她的嗓子软得不像话,恍若神经质一般地自言自语着,“丘比特你是丘比特”
丘比特在她耳边沉沉,“惊喜,还是惊吓”
当然是惊吓,吓死她。
谁能想到,爱神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夜夜伴在她身边
普绪克无地自容,真想变成一粒尘埃钻进地缝儿她此时方意识到,来神殿这件事是多么的愚蠢。
她真是脑壳子灌水了,才想出这么个自投罗网的好主意。
“天,呐。”
普绪克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住地往后退。
可那人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像缠人的影子,她往后退一步,他便逼近一步。
把她逼到退无可退,丘比特寒幽幽地翘起她的下巴,“亲爱的,你这样的行为,是想欲擒故纵吗”
普绪克张张嘴,嘴却好干,干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心里的一个声音疯狂提醒她道歉啊,跟他道歉撞见会说话的神了,不道歉等死吗
另一个更澎湃的声音醒醒吧他都把你按在墙角了,道歉还有个毛用直接等死吧
丘比特冷眼瞧着姑娘那急得发白的小脸,本来,他是气的,气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敬神的意思,她对他巧言令色予逃予骗,甚至给他制造这么大的惊喜。
他本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教训教训她,可当他知道,她居然跟个无头苍蝇似地撞进科力亚特岛,又不禁觉得她傻得惹人怜爱。
真是个不知所谓的小糊涂虫。
从她甫一进神殿他就注视着她,当然,也只是静静地注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而且,他就算不想守在神殿里堵她也不行,她千诚万切地祈求他降临,锲而不舍,弄得他浑身青烟滚滚,都快烧着了。
是她让他不放她走的。
丘比特的指尖在她柔软的衣裙上缓缓滑过。
既然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他也没有理由拒绝了。
姑娘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又轻又软,仿佛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求你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是现在”
她慌张地望了望殿外渐渐逼进的阿道斯,还有那些海滩周围的、来抓她的船只,“你救救我好不好落在那些人手上,我就完了。”
普绪克喉色清丽,几滴晶莹透彻的水光顺着她的雪白的面庞滑下来,啪嗒一下染湿了她的衣襟,她也不理会。
比起会说话的神,她更怵那些外面的那些人。
丘比特眸色深了深。
谁能把他小绵羊般温顺的普绪克逼成这样的
她或许不知道,她现在这副娇怜的样子,光站在那里不动就足够让人心发颤了,再心冷的男人都熬不住。
别说救她,地狱塔尔塔罗斯都能为她闯。
丘比特咽咽喉咙,纤长浓密的睫毛蒙上一层阴影,遮住他眼底那不可说的情愫。
“普绪克,你这是在求我吗”他抚净她的眼泪,低哑着音色,“你晓不晓得,该怎么和神讲话”
普绪克水光朦胧的眼睛阖了阖。
他婉转的尾音萦绕在她耳边,若隐若无地提醒她神是不会跟凡人直接说话的。
她得向他祈祷才行。
普绪克当然为难。
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他人就明明白白地站在她面前,身上还染着她的味道,带着她的印记,叫她还怎么虔诚得起来
不管了。
普绪克只一狠心。
她手指颤了一下,便要双手合十。
“你连祈祷都不会吗”
那人微微出声阻止了她,浑没正经地摩挲她的手心,“我教你一次你想不想学”
两相接触之下,柔软的触感顿时传遍全身。
明明他手心的温度还跟从前一样,甚至连每一条掌纹都是她熟悉的,可来自于神的抚摸,还是叫她太阳穴突突乱跳,有种渎神的感觉。
啊,这甜痛的滋味快要把她淹没了。
“我”
“嗯”
阿道斯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再磨蹭下去,她和他都得露馅。
到时候他可以隐身遁去,而她呢,还得被阿道斯拽走。
“学。”
她咬牙蹦出这么个字,话音未落,唇间就落下来柔若羽毛般的一吻。
猝不及防,点到为止。却又干脆利落,入木三分。
普绪克瞪大眼睛他怎么还是随便地吻她
他还是不是神了。
丘比特神色不明地揉了揉她唇,那俊美的五官压低下来,无限接近。
普绪克推诿不得,害怕地闭上眼睛,以为他又要靠近,耳边却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学会了吗”
普绪克倏然清醒。
这是学了个啥
对方那冰蓝色的瞳孔,就堪堪对着她,倒映她的面容。
虽然换了个身份,但他磋磨人的方法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脉脉的眼神无形告诉了她,向爱神祈祷,双手合十可没用。
你要让他听见
普绪克头顶蒸着呼呼的热气,足以烧开一锅水,用小得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学学会了。”
她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
然而这座静僻又幽净的神殿告诉她,这里是片无人区,除了她,根本没有旁人来过。
他只庇佑她一人。
她像是被推入一个山穷水尽的狭窄角落里,眼前唯一的光,就是他。
可这道光稍纵即逝,她若是不抓住,就又要掉进无底的深渊中了
丘比特就在她身前很近很近的位置,他是那般地好看,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浑比雕塑上更奇丽三分。
他浅浅对她说,“学会了那就试试吧。”
普绪克跟站在悬崖上似的,脚底缥缥缈缈,仿佛一个不甚就要踩空。
此刻的她,无比希望他能端起些神灵的架子来,训导她也好,责备她也好,只要高冷地保持距离就行可他这般循循善诱,是故意让她不敬神灵吗
三分情愫三分理智,普绪克仰身上前,学着他教她的,轻啄了一下。
对方那近在咫尺的秀丽眉眼,让她恍然有种吃亏是他,占便宜的是自己的错觉
抽身而退已来不及。
丘比特温柔地扳过她的脸,将她额前碍事的碎发掖至耳后。
他薄唇轻启,语气不善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差点劲儿。”
说着手一挥,一道厚厚的结界已经出现在神殿外,阻隔了来势汹汹风雨,也阻隔了来寻她的人。
在结界的阻隔下,普绪克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任何人都找不见。
阿道斯早已到达了神殿的附近,可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
周围皆是漫无边际的大海,孤岛就这么大,普绪克没有船根本就不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脱逃掉。
难道又中计了
阿道斯重重地锤了下大地,恨不得也锤死刚才心软的自己。
可克洛伊的船队已经上岸了,四面八方的铁蹄声传来,正在围捕他和普绪克两人。
阿道斯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明明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普绪克又没有长翅膀,怎么就忽然蒸发了
现在弃了她去逃命,阿道斯是能办到的,但他不愿意。
他怎么甘心就这么舍了她
一定是有人捷足先登,比他更先一步带走了她。
可恶
阿道斯的内心陷入极度的颓靡,他坐在海岛湿漉漉的土地上,终究是不甘心就这么逃走。
只要普绪克不出现,他宁愿被抓也不走
普绪克被带到了一处长满鲜花的草地之间。
这也是一处海岛,只不过是在近海,又毗邻着奥林匹斯,所以天气终年是温和的,没有科力亚特岛的那些狂风骤雨。
四周静谧无风,小河缓缓流淌,绵羊在小溪便静静吃草,是个很适合谈话的所在。
普绪克抱膝坐在草地的正中央。
她说这一切太突然了,需要时间静静,他便带她来到了这儿。
她自己坐在草地上想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想清楚前因后果这事太迷幻了,迷幻到她接受不了。
思及此处,普绪克又忍不住去偷看他。
那年轻中的爱神就在她身畔,不足三步的位置。
一片叶子遮在他双眼上,他正半倚在树干边假寐。
丘比特确是生得极完美的,很好地继承了其母阿芙洛狄忒的独一无二的容颜,连一颦一动都是透着风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肩膀有一小片伤痕。
伤痕早已干涸,肌肤上留下一片褶皱,是当初她拿灯油时烫的。
这伤生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生在他身上就分外突兀,就好像纯净的宝石长了一道裂缝,明珠蒙了个小黑点似的。
普绪克不免暗自唏嘘一番,又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但是,她记得他是能自愈的,为什么这道伤疤却没好
正当思绪神游之际,猛然听见突兀的一声。
“想好了吗”
普绪克被吓了一跳。
再一回头,他已不知何时在她身后了。
“没,没有。”普绪克小声地答了一句,忍不住问他,“你肩膀上的伤,还疼吗”
丘比特刮了下她软嫩的鼻尖,“关心我”
普绪克嘟着嘴。
“不是。”
她只是不想对他抱愧罢了。
丘比特挑了挑眉,浑不在意地解释道,“本来是能好的。但是,我想着,留下你的一个印记似乎也不错,便搁着了。”
“不错”
普绪克皱起眉,低声地说,“这丑乎乎的伤疤,你还觉得不错啊”
丘比特笑,“当然。”
这伤疤是她半夜偷看他留下的,只要她还愿意偷看他,就说明她对他还有一丝好奇心,没把他当成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在不能展露身份的那段时间里,他真的摸不清她的心。他不怕她恨他厌他,最怕她对他无感,心里没他,把他当空气。
所以,丘比特把这个有故事的伤疤留下了。不论美丑,都还算是他们爱情路上的见证。
普绪克愣了一下,显然对他的做法不大理解。
一阵清风拂过,带着点草地的芳香,使得她的发丝都散乱了。
她忙趁着梳理发丝的机会垂下头去,遮掩自己眼中的异样。
“丘比特。”她深沉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你可瞒得我好惨。”
姑娘唇色淡如水,轻轻闭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仿佛是控诉抱怨,又仿是在委屈撒娇。
就像真的有某种命中注定似的,她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今生算是摆脱不了他了。
普绪克含蓄又可怜,她这般两靥生愁的样子,如一株被露珠沾湿的风信子。
“所以,你是自己中了自己的金箭了吗”
普绪克从刚才就一直思忖着这个问题。虽然有点逻辑不通,但这似乎是他莫名痴迷自己的唯一答案。
丘比特抚了抚她的额。
他诚恳地说,“某种程度上,是吧。”
可能初见那几日,他真是鬼迷心窍了,竟对沉睡中的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心思如此的隐蔽、细微,他自己都意识不到,可金箭却帮了他一把。
丘比特自认对她的痴迷也没到那种程度吧也没色令智昏到拿金箭给自己一箭。
“所以,你就别不安分了。”丘比特无奈地说,“好好待在我身边当解药,行不行”
他待她也不错,好吃好吃地供着她,有危险也袒护着她,为了她连难缠的妈妈都搞定了,简直堪称是丈夫中的典范,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然而姑娘却显然不这么想。
普绪克窃窃嘟囔了一句,“不要了吧。中箭的是你,又不是我。”
他尚且为“怪物”时,她就跟他商量过,如果他真的中了爱神的金箭,那就去求爱神再赐给他一记铅箭不就好了
可他自己竟是爱神,看来是断然不会再给自己戳一记铅箭了。
丘比特听了这话倒也不生气,无甚波澜地掐掐她的脸蛋,“你不答应,倒也由得你。不过,我有的是时间跟你磨耗。你把神的身份都给戳穿了,还妄想全身而退,嗯”
他的气息是如此地逼进于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遮盖于她倒也确实,跟这些蛮不讲理的神扯上关系,就别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普绪克捻了捻手指,“你讲不讲理啊”
他摇摇头,“不讲。”
弹了弹她的脸蛋,又说,“忘了告诉你,你本来确实要嫁给怪物吕戎克的,那是道真正的神谕。不过,实在叫人有些不忍心。”
丘比特说着,手指一寸一寸从她身上滑过她战栗的骨节,缓慢而内敛地道,“我总比吕戎克要好些吧,总不会吃了你。”
普绪克垂头听着,他的话,乍然听来还有点道理,实际上又在诱哄她。
不知不觉间,普绪克被那人优雅自如地按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她的神志愈发收紧,张大眼睛瞪着那张无限靠近的俊逸面庞,提醒自己耽于容色,不要被他无害的外表所欺骗
普绪克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神谕,”她蹦出两个字,“阿波罗的神谕跟我说,你才是怪物吕戎克。”
她想到此处不禁心神一振,挣扎推开他,反手揪住他的衣襟,“你们到底谁对”
丘比特的兴致顿时被她这么一句话浇灭。
阿波罗她还敢提阿波罗那家伙
公报私仇不说,一顿胡乱操作,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
这一次普绪克跑到海岛上去,恐怕也是被这道荒谬的神谕所影响吧
“你别信。”
丘比特那如小扇子般浓长的睫毛阖了阖,瞳孔中清辉淡淡,略微委屈地说,“我亲爱的,你真觉得,我是杀人如麻的怪物吗”
他把达芙涅的事情简单讲了下。
他承认,那件事是他做得有点过火了。
可是,这是他的职责啊。
天底下皆是恩爱的情侣,那怎么行。
就连他的母亲美神,都是把美貌只赐给一部分人,所以这世上才有美丑之分。
普绪克听罢,却小声评价了一句,“你自私啊。”
他嘴里说天下的情侣要有甜有痛,有幸福的就有悲剧的,可他却执着地追着她,非要把她拢在手里不可。
丘比特宛转笑笑,顺手把她圈在怀里,“有一点吧,但不是特别。我要是特别自私的话,早就一记金箭放给你了。”
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前些日子,就在她最叛逆的那段时间,他明明已经准备好了金箭,最终还是没忍心放。
或许他也生了点凡间男人的劣根性,想要看她从一开始的不情愿,一点一点地离不开自己,再毫无保留地爱上自己这种渐变的感觉是微妙的,而且是有成就感的。
普绪克听他这么说,心下黯然。
她的各种离开他的借口,都被堵死了。
她可能真的要抛下一切,背井离乡,乖乖给他当“解药”。
他和阿道斯不一样的。他最擅长叫人无声无息地愧疚,叫人不忍从他身边离开。
普绪克略微有些茫然,摸不清自己的心。
她记得,云间的神是不能随随便便和凡人在一起的吧。况且他们的开始又是如此地戏剧性,仅仅是因为一支误打误撞的金箭。
普绪克伏在他膝盖上撒娇,“你要不就放过我吧找个山林水泽的仙女,都比我强上一万倍。”
她只是个凡人罢了,只想帮父母报仇后,在自己的城邦里过平平淡淡的日子,经营管理自己的国家,使它越来越富庶。
她不过蝉翼之躯罢了,如何能承受神的爱
丘比特眼中的暗光明灭了一下,“你想得美。”
她走了,她是过上平淡的日子了,他就惨了。
那金箭的后坐力将无穷无尽地折磨他,只要普绪克不在身边,他就无时无刻不承受思慕的痛苦,如冰镇如火烧如幽灵一般磋磨着他。
所以,就算是为了他自己能好过一点,他也得牢牢困囿着她,不让她乱跑乱走。
他说她是他的解药,真是一点没夸大的。
“神是不能和凡人结为伴侣的,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普绪克眸光闪烁了下,其实她还有半句话没说他们之间只有露水情缘,理应天亮就各奔东西。
那拈花惹草的天公宙斯,便一直是这么做的。
他作为爱神,理应更懂。
不想丘比特极轻地噗嗤了一声。他旖然攥住了他的手腕,“亲爱的,你真是傻得可怜。”
能不能成伴侣,还不是他这个爱神说了算。
确实,神和凡人只有悸动,不能轻易结为伴侣。
却不是因为身份的缘故,主要是神的寿命是亘古的,凡人的寿命只有短短一瞬,两者根本无法匹配。
但普绪克不一样啊。
她虽然现在是凡人,但也会成为一个神的。
普绪克试图跟他把利害解释清楚,“我就算给你当解药,也当不了多久的。我会老去,还会死。”
没想到他却很轻松地说了声,“知道。”
“知道”
知道他还一定要她
丘比特目光中那道明亮的痕岿然不动,无形中把她的那些小念头给掐灭。
“如果说,那样我也要你呢”
普绪克的嘴干瘪瘪地沉下去,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此刻的情话,是如此地动人可普绪克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等级的存在,她根本就没法跟他争。
他若是存了心想一直一直欺负她,那她毫无办法,就得一直一直任他欺负。
正当懊丧之际,丘比特却神色可亲地吻了她一下。
“逗你呢。你若是真对我一点情分都没有,我也会让你走的。”
普绪克倏然瞳孔一说。
她也泛起一丝笑。
“你不会又在耍我吧”
丘比特默然点了点头。
“毕竟,两人过得都不舒服,是吧”
普绪克右眼皮跳了跳。
这男人花样实在太多,表面上柔弱无害,其实随便一个手段就能把她诱得团团转,让她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普绪克狐疑地盯着他。
果见他话锋一转,眸中浮现冷冷微亮。
“但是,有一个条件。”
普绪克顿时泄气,就知道他又在跟她玩套路。
她软软又失落地说,“什么呀”
他不会让她去摘天上的星星,摸夜里的月亮去吧
丘比特不疾不徐,带着一丝诡谲的笑意。
“放心,有分寸。”
犹记得阿芙洛狄忒拿到金苹果后对他说的话
“我叫你去让普绪克和怪物相恋,你居然背着我收留了她,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你记得,必须及时甩掉那女子,你要出各种难题为难她,让她去挑豆子、去摘黄金羊毛,甚至把她送到冥府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把她甩掉”
丘比特当时就扬扬唇。
他答应了。
倒不是惧怕母亲的威严,主要是普绪克凡人之躯,是不可能轻轻松松蜕变成神的。
她必须要经历一些考验,才能脱胎换骨。
母亲所勒令的这些严苛任务,正好适用。
普绪克得一道道地通过了,才能完全获得神格。
当然,他会帮她。
丘比特知道,虽然自己魔怔似地痴迷于她,可她却还没有喜欢上自己。
可他又不忍失了他和她相处中那点细微的美感,不想用强硬的手段逼迫于她。
没得办法,只能日复一日地缠着她了。
此刻,普绪克又跟他提起分道扬镳的事,他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些难题说了出来。
普绪克险些被吓得口吃。
“你你你你你”
他存心没想让她走好吗。
莫说别的,就单论前往冥府这一条,是活人能做到的吗
他这是死都不放过她呀。
可对方那清峻的神色根本就不容反驳,反复在敲桌板对她说就这,没得商量。
普绪克揉了揉太阳穴,忽然觉得他比阿道斯难缠。
难缠多了。
“你还讲不讲道理,”她又词穷了,只得无力又苍白地跟他辩驳,“这根本做不到好吗还说什么不强留,根本就是在骗人。”
丘比特莞尔一笑,“你要是非这么想,也由得你。毕竟,做不到这些事,按照咱们的约定,你还得乖乖给我留下当解药,是吧”
普绪克捂着脑袋。
她答应了吗
他们只是初步商量一下好吧。
“你答应了。”
丘比特却不知何时与她十指交扣,掌心的温热传过来,仿佛直透她的心脏。
这般十指相扣,是直通心脏的动作,也是婚礼上新人交心的动作。
“约定立即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