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尔塞福涅被蒙住了眼睛。
耳边是叮咚作响的清泉、和谐交织的鸟语,如果侧耳细听,还能隐约闻见悠扬的竖琴声。
微风如母亲的手背,抚摸肌肤,不轻不重,冷热正好。
花香贯脑,带着股舒缓的暖意,温暾美软如果不是深知自己在冥界,泊尔塞福涅几乎怀疑她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她开口问,“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
引路的婢女说,“尊敬的春神,这是哈得斯对您的恳求。他就在前方等您。”
哈得斯。
泊尔塞福涅怔忡一阵。
他要做什么
泊尔塞福涅对冥界的印象很顽固,甚至可以说有偏见。
如墓穴般幽闭阴森的环境,带着殡葬愁容的人们,散在角落的骸骨渣子,寸草不生的土地别说在这里长久生活,就算是多看一眼,都会令人不安窀穸,噩梦连天。
可此刻,也不知是不是嗅觉出现了谬误,她闻见了花香、泥土香,还有白杨枝头那生机勃勃的嫩爽清香。
这实在与她的固有印象相悖。
不多时,婢女把她引到了一片绵软的土地上,土地踩上去很是舒服,是片新生的草地。
泊尔塞福涅坐在秋千上,某些小小的生灵在她鼻尖肩头翕动,温和又可爱,凭感觉好像是翩跹的蜂蝶,宛若她已经离开了毒芬腐臭的冥界,正身处在奥林匹斯阳光灿烂的初春。
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她急于想扯下眼罩,看一看周围的情形。
一双手却沉沉地按在了她的肩头。
“泊尔塞福涅。”
男声依旧僵硬寒冷,但在周遭和暖氛围的衬托下,也多了几分少见的人情味儿。
“哈得斯,”
泊尔塞福涅一下子就认出他来,“这是哪里”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扯下了她眸上的覆盖物。
映入眼帘的是片静谧的草地,宽阔平坦,冥界处处可见的危险巉岩仿佛一夜之间被铲平了。
草地无边无垠,只有几条小溪蜿蜒其间。
吟游诗人们弹奏竖琴,在树荫下吟诗纳凉。英雄们成群地躺在小溪边,悠闲地谈笑风生。
天空飘舞着五彩斑斓的祥云,草地上几只懒散的绵羊正在吃草。
最重要是,有光,是像阳光一样熠熠的光。
这个地方,无论如何也和幽暗腐乱的地府沾不上半点关系。
泊尔塞福涅有种身在美梦的感觉,恍恍惚惚地分不清真实虚幻。
“这里是爱丽舍乐园,特意为你建造的。”
哈得斯从后面攀住她雪白的脖颈,俯身在她耳边,“在这里,还觉得寒冷吗”
泊尔塞福涅扭过头,僵然对着哈得斯那深邃的双眼。
他甚少这样亲近地,甚至有些狎昵地对她说话。
他的眼珠是黑的,纯黑的,平时只有暗不见底的冷酷,此刻却俨然多了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泊尔塞福涅喉头干枯,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到阳光的缘故,她竟感浑身淌过一阵暖流,带着双唇有点发热。
“不冷了。”
她一时难以置信,“爱丽舍乐园”
“是。”
那冰傲的死国之神绕到她身前,在她膝旁沉沉跪下。
他的动作虽然郑重,嘴上却一句甜言蜜语也不会说。
“有人告诉我,你喜欢这样的环境,我就建了。”
泊尔塞福涅勾了勾唇。
冥界的日子黑暗苦寒,她被迫待了这么久,心也好似被裹了层霜冻,那欣赏美的能力已经被扼杀得差不多了。
乍然被放置在这风和日丽的环境中,就如同饥饿的乞儿被丢进饕餮盛宴她承认,她很喜欢这所谓的“爱丽舍乐园”,起码比呆在冥界其他地方要舒服很多。
这浅浅淡淡的欢喜,泊尔塞福涅不想让面前的男人知道。
她只撇起了嘴角,那双纤白滑腻的手臂漫不经心地交叉在身前,佯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哈得斯,你这是在巴结我”
哈得斯固执地揪住她多褶的柔软裙摆,目光渴求似地望向她。
“是。”
他的脸色不像平时那般强硬冷峻,被疯狂的爱意所驱使,展露的只有对她的无限的热忱。
“我希望你留下。冥界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
泊尔塞福涅不语。
她指尖捻着一撮花蕊,微风吹过,花蕊随风而逝,化作微尘。
“可你知道,我原本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你。如果不是你,自由自在地呼吸在阳光下根本不是一种奢求,也不必特地建造什么乐园。”
有些话不吐不快,泊尔塞福涅瞥了哈得斯一眼,“哈得斯,你说是不是”
哈得斯暗下眸子,对她的话假作聋哑。
他两只冰傲的手牢牢地箍了她的手腕,复杂的神情中,有些许对僭窃神明的愧疚,更多的还是骨子里那死性不改的偏执。
“我向你说对不起。但是,你注定是属于冥界的。就算德墨忒尔去宙斯那里告状,也改变不了什么。”
哈得斯的话别有深意,冥界藏着并世无俦的凶恶怪物,还有像克拉肯那样足以毁天灭地的恶兽。
即便有一天奥林匹斯和冥界真的开了战,哈得斯也笃定自己有必胜的把握。
对泊尔塞福涅的渴望犹如荒园里疯长的莠草,她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留在冥界,已经不能消解哈得斯对她的思念了。
为了把她留住,他可以不要理智。
“以后爱丽舍乐园就是我们的家,好吗”
他自认和奥林匹斯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奥林匹斯更美。
泊尔塞福涅散淡一笑。
哈得斯这股偏执劲儿是可怖的,如汹涌的潮水,来了就势不可挡。
可她却并不畏惧他,相处久了,她深知他的弱点。若说他的爱意是潮汐,那她就可以做支配潮汐的月亮。
“你是想撕毁我们之前的约定吗”
泊尔塞福涅故意矮下来身,拂着他的脸颊,弄得他浑身痒痒的,却又不吻他,“哈得斯,你知不知道,丘比特给了我什么”
哈得斯眯眯眼。
他反手按住了她乱动的手腕,“什么”
“铅箭哦。”泊尔塞福涅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故意气他,“一支可以瓦解咱们的铅箭。”
哈得斯脸上瞬间堆满肃穆。
“丘、比、特。”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撕成碎片。”
说来可笑,他是冥王,这世上最强大的主神,竟受了爱神那一支小小的箭的愚弄。
这种感情很奇妙,当爱神把金箭送入他心窝时,他痛恨爱神,更痛恨爱情,是爱意让他脱离了理智,日日被小儿女的感情所磋磨。
而当爱神终于想救他出苦海时,他却反倒沉溺其中,不想离开。
哈得斯稳了稳神,冗烦地说,“泊尔塞福涅,我想你和我之间的事,不该被他人操纵。”
他嫌弃地转了转眼珠,缠着黑雾的手臂搭在泊尔塞福涅的肩头,半是求半是哄,“把那东西丢了吧,咱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泊尔塞福涅不置可否。
哈得斯隐藏情绪的能力实在是差,把对铅箭的憎恶都写在脸上了。
不过想来也是,哈得斯如今正处于热恋中,认为他们的爱情就是一朵娇花,他就是精心浇花的花匠。
有谁愿意看着自己精心养护的爱情被蛀虫蠹蚀呢
泊尔塞福涅挑挑眉,她的神色依旧是柔情的,话语上却半点不退让。
“我要说不呢”
说罢,就要起身离去。
然而还没等身子完全站起来,一洼黑雾就如重锁般缠住了她的腰,沉得压死马,不容抗拒地她重新拽回来,随即被那男人牢牢封锁在怀里。
哈得斯平时周身就有股黑雾萦绕,此刻他心神不快,黑雾更是汹涌,像一团漩涡,密密层层地把她包围个严实。
他手上的动作强硬如斯,把她的咽喉命门都捏在手中,嘴上的话却软得跟麦芽糖似的。
“那我就再祈求你一次。”
泊尔塞福涅眼前被厚厚的黑雾所弥漫,良久,才重见爱丽舍的天光。
他抱得太紧了,弄得她浑身些微发麻,挣又挣不脱。
泊尔塞福涅紧抿着唇,“哈得斯,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哈得斯岿然不动,他把她困在黑雾之中,枯槁而修长的手像是抚摸珍宝一样,从她的肌肤上逐次滑过。
“是你逼我的。”
泊尔塞福涅缓慢地呼了一口气。
“放开我,”她的气息不均匀,“我快被你勒死了。”
哈得斯目光漆黑,瞳孔中有游动的蛇形暗光,锋芒暗藏,肆无忌惮地攫取她美好的身影。
“你甚少有这样乖巧的时刻,让人可怜。”他得寸进尺,“我想,我该吻吻你。”
“不许。”
泊尔塞福涅想也没想。
哈得斯淡漠地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想也没想就吻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爱丽舍温度宜人的缘故,他今日的吻也比平日带了温度,不再如冰块似的了。
可泊尔塞福涅仍然不喜欢。
因为他一吻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犯困,神志不清。
良久过后,哈得斯领着泊尔塞福涅逛爱丽舍乐园。
凭心而论,爱丽舍原本是给那些无罪的灵魂准备的天堂,让他们死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片乐土上,没有烈火和寒冰的折磨,永远享受春天,像奥林匹斯的神灵一样,拥有永恒的快乐。
但哈得斯在修建这座乐园时存了私心,他将地面上的许多生灵给移植了过来。
百灵鸟,绵羊,蜂蝶,爱神木,风信子花他和西风之神借来了微风,和天空女神借来了彩云,让这座乐园生气盎然,变得更有人情味儿,更像奥林匹斯。
这一切都是因为普绪克告诉哈得斯,泊尔塞福涅不喜欢背井离乡。
使冥界变得更像奥林匹斯一点,或许能稍遣泊尔塞福涅郁结的胸怀。
泊尔塞福涅见了,确实很高兴。
但她也没那么地高兴,她依旧想回到母亲身边去。
哈得斯很沮丧。
他觉得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除了强留她,无计可施。
若是他稍擅言辞一点,还可以舌灿莲花地给她介绍爱丽舍有多么好,他自己多么好,拉她回心转意可惜,他素来是冷面示人的。
在遇到泊尔塞福涅之前,他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和身边的判官也没交谈过几句,哪里什么富丽的辞藻,去哄女孩子的欢心。
如果她执意要走,他也得忍着割心的痛苦,让她走。
毕竟泊尔塞福涅就是他最珍贵的宝石,他小心护着,怕她走,怕她飞,更怕她会心碎。
她一难过,他也跟着难过,整个冥界也都跟着失去生机。
哈得斯揽视着爱丽舍平原舒朗的景色,不断试图和泊尔塞福涅搭话。
他窥探着姑娘的神色,清了清嗓子,沉声问她有没有感到一丝欢乐。
哪怕她感觉一丝欢乐,这间乐园也不算白建了。
幸而,泊尔塞福涅没直接摇头,她评价为“比以前住的地方要好一些。”
两人携手走在爱丽舍和风徐徐的小溪边。
哈得斯望着头顶的阳光虽然他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阳光,但他还是冒出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那就是,到地面上去走一走,去体验下真正烈日的熏烤。
当然这个念头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一个浑身发霉的死神,走到哪里,都会收割一大片的灵魂带来的灾难是不可想象的。
为了不出意外,他永远都得呆在地底,守在冥王的神位上,恪守自己的职责。
这么一想,让正处妙龄的泊尔塞福涅牺牲青春,也陪他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世界,确实委屈了她。
她原本是奥林匹斯一颗璀璨的明珠啊,是他,这犹如丑陋癍痣一般的人,渎求了她。
可恶。
哈得斯不禁恨恼。
若非那万恶的金箭如梦魇一般时时操控着他,他定然不会如此狠心,拉着人家姑娘不让走。
好像他多卑鄙似的。
哈得斯长叹了一声,伫立在岸边,静静看着泊尔塞福涅脱下鞋子,到小溪里去踩水。
他的女孩真美。白色的鹅卵石和她的脚丫一比,顿时显得黯然无色。
泊尔塞福涅洒了一捧水花,或许觉得无味,想找个挨欺负的人。
“哈得斯,”她回过头来,朝他摆手,“别站在岸上了,过来一起蹚蹚水。”
哈得斯下意识就摇头。
“泊尔塞福涅,那样太轻浮了,你自己玩吧。”
顿一顿,又说,“把鞋子给我,我帮你拿着。”
泊尔塞福涅不悦地皱皱眉,“你怎么这样跟个木头似的。”
说着她直接捧了水哗啦啦地溅向他,“你要是不敢下水,就是懦夫。”
水花微凉,猛然溅在哈得斯的脸上,还带着少女手心里的馨香。
哈得斯血管里的热流冻结,不自觉地向前了一步,“亲爱的,别说我是懦夫”
“那你下来啊。”
哈得斯扬了扬眉,飘忽的身形直接移动了过去。溪流感受到了冥王强大的气场,水花自动闪避,排开了一条路。
饶是如此,他黑色的袍子还是被溅上了水,晕开一朵朵暗花都是泊尔塞福涅往他身上泼的。
“大胆。”
哈得斯终于也立在了溪流中央。
他铜锁般的手臂直接举起了泊尔塞福涅,让她虚悬在河底,小脚丫只稍微垫在他的脚背上。
黑雾又不由自主地缠上了她。
哈得斯捏起她的灵巧的下巴,冽然说,“我下来了,又怎么样”
泊尔塞福涅浅淡一笑,许是此刻被他所控的缘故,她没敢再说什么挑衅的话。
“我想要鱼儿。”她说,“你能不能给我没鱼儿的水不能称作为水。”
哈得斯一蹙,“你的要求还挺多。”
说着挥挥手,刚要变出千万条鱼来给她,却被她猛然捂住了手指。
“不要你变的,那些都是假的,死气的。我要你亲自去捉。”
哈得斯顿时有些头疼。
捉鱼
他一句“不去”刚要说出口,就听泊尔塞福涅幽幽威胁说,“若是不给我捉来,我可就走了。奥林匹斯的水中,有许多五颜六色的鱼儿。”
她眼尾上扬,漫不经心地睨着他。
他原本比她高大许多,此时被她这么一注视,哈得斯倒觉得自己渺小无比。
哈得斯舌尖麻木了一下。实在违情逆性。
“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他拽紧了她,带了点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宠溺,像是赌气似地,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行,不就是鱼吗,我去给你捉。要奥林匹斯的星星,我都踩着宙斯的脑瓜瓢儿给你摘下来。”
泊尔塞福涅眉心微动,看他这般凌厉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终究是没忍住,一个笑容绽出来。
“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