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闪烁,墨色夜空下,佛堂清冷肃穆。
十八尊黄铜佛像立于高台,视线悲悯,俯视人间。哪怕不信神佛,在这样的环境下,也难免心生敬意,但卫九没有任何感觉,他贴近门板,竖起耳朵,仿佛等待一朵花儿的绽放,静静等待里面的人醒来。
过了一会儿,公主似乎醒了,房间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随即门板晃动一下,里面的人靠着门坐下。
卫九默默等待片刻,听见公主惊喜的声音,“哇,谢谢你的馒头。”
公主已经来过很多次,而每一次,卫九都会给她一个馒头。
这是卫九的晚饭,他自己没吃,留给公主。宫人只有两餐,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虽然很饿,胃像火一般灼烧,他却生出一股满足的感觉。
像小时候,继母有孕,讨厌树上的鸟鸣,让父亲把所有鸟窝摘下来。雌鸟找不到孩子,很快离开,只剩唧唧喳喳的幼鸟扔在远处。他偷偷捡回来,把它们养在山洞里,每天捉虫子喂。捉不到的时候,就喂自己的饭。
只可惜,最后那一窝翠鸟还是死了,它们缩成一团,冰冷僵硬。
卫九觉得,公主虽然值九百两,却和那些翠鸟没区别,他希望她能活得长一点,不要死。
耳边沙沙响动,是长发摩擦门板的声音,卫九背靠着门,仰望天空,黑眸融入夜色。
虽然没看里面,但他也能想象出公主此时的样子头靠在墙上,困倦地打着哈欠,眼尾沾泪,小口小口啃馒头,和山林的小动物差不多。
但也有差别,公主会和她说话,他听见她开口,“小哥哥,你是不是不爱说话”
卫九伸手摸向喉咙,眼神暗了暗,他太久没说话,声音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不怕别人听见,却莫名不想让她听见。
“那你会写字么”公主又问。
卫九会写字,儿时母亲教过,但他会的不多,只有一百多个。也许因为他迟迟没有回答,公主等了一会,决定道,“我教你吧。”
不一会,门缝伸出一本佛经,公主山雀般轻盈的声音传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第一个字念观,是看见的意思。”
佛堂最不缺香烛、黄纸和佛经,两人在昏暗的夜里,借着月色,用熄灭的香烛在黄纸上练习写字,卫九从最开始的歪歪扭扭,不到半年,已经有一手与公主一模一样的纤巧行楷。
公主很高兴。
发现他有学习的天赋后,不仅教写字,还教四书五经,发现他不通人情世故,又教他生活的道理与生存的技巧,教他道德与品格。后来,还给他起了名字,叫阿怜。
卫九并没有反对,只是在纸上写下一句话,“你姓什么,我能跟你姓么”
公主看见后笑了,“恐怕不行。”
她没说为什么,卫九现在是卫怜了也没问。只要她还能继续和他说话,姓什么都无所谓。
但他似乎生来不幸,一辈子只有痛楚与苦难,即便拥有快乐,也注定短暂。某一天,公主兴冲冲告诉他,“阿怜,我要离开坤宁宫了,以后都不用被罚跪了。”
卫怜也很高兴,他觉得自己养的“翠鸟”,终于长大了,可以独自离开,但莫名的,他又很痛苦,心脏像是被重重挤压,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公主说的“心脏病”,他觉得,他的心脏开始生病了。
但公主的下一句话解救了他,“我会带你一起离开。”
卫怜不在乎是否离开,但“一起”这两个字,让他头晕目眩,好像过年时看见的烟火,砰一声在他脑海炸开,炸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他说出三年第一个字,“嗯”。
十年深宫,磨平了卫怜一切情感、欲望,他不思考,不交谈,像个木头。但与公主的一千多个夜晚,那些东西又再次出现,像森林的火星,一眨眼,已经变为滔天火焰。
他曾经什么都不想要,认识公主后,他开始想给她好吃的,想和她说话,现在,他想留在她身边。
卫怜坐在小小的佛堂里,等啊等,等到冬天过去,树枝抽芽开花结果又枯萎,等到下一个冬天,才从坤宁宫的宫人那里听到消息,宝宁公主出宫了,皇后失宠,他们这些宫人很快会被分到别处,赶紧找地方吧。
那时候,卫怜已经学会佛经上的所有字,也能背下大部分佛经。心经是他学的第一本,也是最熟悉的一本,他在夜里一遍一遍写下“五蕴皆空”,写得纸都碎了,却总是做到不到。
恰恰相反,他开始陷入七情六欲,喜、怒、哀、惧、爱、恶、欲,所有情绪皆因她起。贪念,妄念,痴念,所有欲念皆因她生。
卫怜“活过来了”,于是发现,活着是这么快乐的事,同时,也如此痛苦。
那一天,东厂深处,他敲响了卫东的门,用沙哑生涩的口吻道,“我想出宫。”
卫东记得这个孩子。
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卫东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漠然与不甘,好像山里的孤狼,有股不要命的狠劲,数年过去,这种情绪更甚。
卫东晃动茶杯,“可以。被抬出去,或者走出去,你选哪个”
他们这种人,不可能出宫的。除非死,或者走到最高处,卫怜不想死,于是他选择后者。
那天起,司礼监多了一个随堂太监。
卫怜一直是个很专注的人,从他在无人的佛堂枯守十年就能看出来,所以,当他想向上爬的时候,势头无可阻挡,机会很快到来。
某次申帝外出,他随行,刺客突然从人群中窜出来,卫怜想也没想挡在前面,甚至比密卫还要快。
长剑擦破他的手臂,鲜血汩汩染红衣衫,卫怜心里却涌起莫名的激动与兴奋,他知道,他终于离公主进了一步。
果然,密卫杀死刺客后,申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卫怜跪在地上,答案脱口而出,“奴才叫卫怜。”
一片混乱中,申帝没听清他的话,“卫良是个好名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秉笔。”
卫良没有反驳。
他想,这样也好,那个名字,只有公主才能叫。就像只有他们共同拥有的秘密。
一道疤痕就能离她进一步,卫良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第二年的时候,卫良身上的伤已经数不清,最后,他用一道近乎劈开后背的疤痕,换到了更高一层的位置。他成为司礼监掌印、又任东厂督主。
这时候,卫良已经能去找公主,他却不敢。
那些公主没教给他的东西,他已经懂了。
比如他为什么不能跟她姓,比如他们的身份云泥之别,比如他甚至算不得男人,又比如公主一直很痛苦。
那些蜷缩在佛堂的日子,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光亮,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与噩梦,换做任何人,能够离开这里,都不会想回来的。
卫良想见她。
卫良想,自己永远不该见她。
贤妃寄出那封信时,他是知道的。
他的权利远比想象中更大,可以说,整个皇宫都在他的掌控中,那封寄给公主的信,第一时间放在他的桌上。
卫良知道,公主看见这封信,一定会回来。
那一天,卫良去了小佛堂,他坐在当年的地方,仰望天空,想起很多之前的事。
公主常说他学东西很快,但卫良知道,她教过的道理,他从来没有学会。
她给他讲父子卖驴的故事。
一对父子牵着驴去卖,村民说他们傻,为什么不骑驴;于是,父亲骑上驴。但又有人说他不关心孩子,为什么自己骑驴。因为众人的话,这对父子从牵驴,变成父亲骑驴、儿子骑驴、两人一起骑驴、最后抬着驴,一起摔进河里。
“世人大多高高在上,他们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只是想宣泄情绪。所以,不要管他们说的话。”
公主这样告诉他,让他不困于行、不乱于人,卫良当时却想,杀死他们,不就没人乱说了。
那三年,公主教给他底线、良知、同理心。
卫良却学到了不择手段、大逆不道、阴奉阳违欲念横生。
比如这一刻,他知道公主不喜欢皇宫,却无法抑制地想让她回来。
卫良在佛堂坐了一夜,他作出决定。
他想,他就看她一眼,知道公主过得快乐,他就回来,再也不打扰她。
于是,卫良去了白云寺,三年来,他无数次来到这里,但都远远站在山脚下,这是第一次上山。
片刻后,夕阳垂下,卫良站在她的窗边,就像过去那样。
公主似乎早早睡了,屋里隐隐有酒香,卫良靠着窗户坐下,黑衣沾染风雪,寒凉无声。
他听见公主辗转反侧,听见酒杯倒地,听见她在不为人知的深夜里,压抑地哭着。那一瞬间,卫良忽然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仍然是痛苦的。
执念不会消散,会像影子一样,永远缠绕着你。
对于卫良,是初见的惊鸿一瞥,是七年的念念不忘,是喜欢,是爱,是名字,是你塑造了我又抛下我。
而对于公主来说,是对孝静皇后积攒的爱与失望,是对皇后的恨与恐惧。
于是,他把那封信塞进窗子里。
回来吧,既然忘不掉,就将您所有怨恨的、痛苦的全都发泄出来。
回来吧,臣为您杀死皇后,臣给您一切想要的。
回来吧,这一次,换阿怜护着您。
那时候,卫良只想默默看着公主、让她快乐一点。而公主回宫后,每一天都如同梦境,他清醒又混沌、克制又贪念,而大梦初醒,公主就在他的怀中。
过去三年,卫良始终不明白,他一生遇见过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有公主是例外。
这一刻他突然懂了。从前,卫九只是活着,与山林的野兽飞鸟没有不同,公主教他仁义礼智信,于是,他从野兽变成人。
如果只到这一步,卫良只会感激她。但除此之外,公主还给了他名字,于是,他刻下烙印、带上枷锁,灵魂每一处都写着她的名字。
他不仅爱她,他属于她。
卫良抱紧公主,吻掉她的眼泪,“好,我们回家。”
他刚要抱她起来,远处光芒闪过,如闪电做的箭、直插云霄。
越长溪认出那个方向,脸色骤变,“是乾清宫,密卫的信号。”
“是”卫良用披风裹住她,黑眸沉沉,“申帝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都会嫁给王子,而王子都叫卫怜威廉
一个谐音梗送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