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薄情和吴人美二人被副将带领着,穿过整个军营,来到了一座大帐前。
她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而后被人死死握紧。
季薄情转过头,看到了吴人美正沉郁地低垂着眼眸,手指却无意识握住她的手。
吴人美被她的目光所惊动,抬起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疑惑她为何一直盯着自己看。
季薄情垂下眼。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
他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知不觉握住楚贪狼的手了。
可还没有等他放开,他的手反倒被人重新握住。
季薄情目视前方,没有看他,唇微微一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语道“别怕。”
吴人美仰头看着他,心仿佛变成了一块烧化的糖。
母亲去世时,没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父亲去世时,也没有人跟他说过这句话;他在朝臣的互相指责声中第一次坐到龙椅上,每个人都用最谦卑的姿势,说着不允许他拒绝的话,那时,也没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他原本已经对这些温情的话不在抱有期待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自己一直想要听到的话。
吴人美沉默地垂下眼。
心中温暖又安心。
副将先是进去禀告,而后才朝帐外大喊,“进来吧”
季薄情侧过头,对吴人美笑了笑,“咱们走。”
吴人美绷紧脊背,神情冷淡又阴沉,却对着她笑了一下,“好,你在我身后。”
“不要让”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季薄情便用指尖抵住他的唇。
她面色严肃,微微摇头,似乎在说这里说话并不安全。
吴人美一愣,立刻明白过来。
他按住她的手,小声道“让朕看看,朕信任重用的晁将军会不会有负于朕吧。”
声音不至于让普通人听到,但内力高强者一定能听到。
他话音刚落,帐内突然有了动静。
吴人美立刻松开季薄情的手,冷冷淡淡地凝视着将军大帐。
帐帘猛地被一把掀起,晁开天蹿了出来。
他一脸激动地看着吴人美。
他快步上前,立刻跪拜下去。
吴人美却侧过头看了季薄情一眼。
季薄情心领神会,扶住了晁开天,让他起身。
“晁江军,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
晁开天明白过来,陛下此举是秘密进行。
他忙站起身,低声道“我我坏了陛下的大事吗”
吴人美似笑非笑凝视着他,也不说话。
晁开天战战兢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人美“帐内还有何人”
晁开天“只有臣的副将和督军大人了。”
吴人美明明个子要比晁开天矮的多,气势却是居高临下。
他低笑一声,“还真是有人不把朕放在眼里啊。”
晁开天忍不住开口为裴宗之辩解,“陛下,裴监军没有出来,定然也是为了陛下着想。”
吴人美瞳孔冷寒,沉默地注视着他。
晁开天还想要说些什么,就听身旁跟陛下一同前来的男子轻咳了一声,似乎在暗示他不要争辩。
他只得闭上了嘴。
吴人美“你的副将是何人”
晁开天“曲阳凤氏,凤破阵。”
吴人美问完之后,便大步朝营帐走去。
晁开天想要掀开帘幔,却见季薄情比自己更快完成了这一举动。
吴人美看了晁开天一眼,晁开天边先一步进了营帐,吴人美跟在他身后。
晁开天一进营帐就道“破阵,你先出去。”
副将恭敬领命离开,跟方才在季薄情和吴人美面前的倨傲截然相反。
季薄情见他离开后,走了进来,放下了帘幔。
即便是白天,帐篷内的光线也不是十分亮堂。
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在帐中一个男人的身上。
男人身穿紫服,外罩一件银灰色外衫,外衫上金红刺绣交织,勾勒出花团锦簇的图案。
他头发尽数梳拢起来,戴着一顶以金玉为底座,以宝石为花瓣,以点翠工艺做翠鸟的发冠。
他从头到脚尽显富贵荣华气象,各色锦绣罗绮,各式珍贵物什,将他整个人衬的犹如神仙一般。
他正端正跪坐在席子上,专心致志看着席子上的一盘棋,即便是吴人美进来了,也没有让他转头看上一眼。
季薄情虽然只看到侧脸,却觉得此人就差一个宝座,就可以直接供在神庙中作为彩塑的神,给人顶礼膜拜了。
明明他身上华丽的外物如此多,明明他高挑消瘦,看上去病弱已久,他身上的气势却偏偏能配得上这一身的富贵,令人不觉得突兀,反倒觉得极为衬他。
所谓世家名门,家主重臣,不外如是了。
此时,帐子内只剩下了四人。
吴人美毫不客气道“裴宗之,你好大的架势啊”
男人神色未动,他既不慌张,也不告罪,好像吴人美的反应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只是平静道“陛下,可要打一场胜仗”
吴人美对他提起的这个话题自然好奇,可也没有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阴测测地注视着裴宗之,“你喊的是哪个陛下”
裴宗之却在此时抬起头来,展露出一张隽美动人的面庞。
他面容犹带病色,却仍旧给人一种缘情绮靡、缠绵凄怆注的味道。
季薄情记得陆机文赋中曾有这样一句来形容诗文“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若是用来形容人,也丝毫不差。
崔不群是石中玉才,山中辉貌;那裴宗之便是水怀珠之才,水中花容。
裴宗之目光仿佛含着一层薄雾,看人时过于深情。
他抬头后,目光先落在了季薄情的身上,而后才落在吴人美的身上。
他不慌不忙,缓缓道“此间又有几个陛下”
季薄情的心重重一跳,一瞬间,她竟然以为他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不行,她不能先自乱阵脚。
季薄情垂着眼皮,不动声色,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身体,好让自己全身上下不要流露出破绽。
裴宗之“臣相信陛下会平安归来,便先行一步来到此地恭候陛下大驾。”
吴人美怀疑地注视着他。
裴宗之微微垂下头,跪着朝吴人美行礼,随着他的动作,宽大的外衣滑落到他的手臂,他紫袍的领口也微微敞开,露出消瘦突兀的锁骨和肩部。
季薄情的视线在他露出的那处一触即走。
裴宗之缓缓道“长青城中,外有人设下圈套,想要刺杀陛下;内有反臣想要谋夺帝位,城中已然凶险万分,幸好有人为陛下献计,让陛下跳出其中,我们也好从容反击。”
吴人美盯着裴宗之,久久没有答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裴宗之看向季薄情,温和道“这位便是向陛下献计的能人吧。”
季薄情懒洋洋地看向他,笑了笑,“久仰裴宗之大名,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裴宗之笑了笑,“先生说笑了,先生也令我惊艳。”
吴人美看向季薄情,似乎想要向她询问什么,但季薄情只是撇开头。
她不知道裴宗之猜出了多少,也不知道吴人美是不是信了裴宗之的话。
真烦,聪明人的想法她真的很难能搞清楚。
何时她手底下能有个聪明一点的谋士啊
就算是不能如崔不群一般,给她一个假崔不群那样的也好啊。
吴人美缓缓道“裴宗之,你以为事事尽在你的掌握之内吗那你知晓朕有难,为何不救知晓军营中有玄衣郞在,为何不对朕说”
吴人美狠厉地盯着裴宗之,“你难道忘了先帝因何而死的吗”
裴宗之平静道“臣也很意外玄衣郞竟然会出现在军营中,臣猜测他或许是因为某人而来。”
“玄衣郞如此孤傲一人,从来不愿意与他人同伍,此时,竟然出现在行伍中,可见有一人给了他极大的威胁,让他不得不如此行事。”
“至于陛下有难”
裴宗之“我想这该问问这位兄台了,明明长青城中没有能尽数杀害陛下身侧护卫,伤害到陛下的人。”
裴宗之看向季薄情,“兄台,到底发生了何事,陛下才会受伤”
季薄情笑了一下,“且不论你现在是不是想要把锅甩给我,拜托,我都救了你们的皇帝了,难道不先把帐给我结算一下请问一下,越国皇帝价值几何啊”
吴人美瞪了季薄情一眼,他被她气的已经习惯了,竟然连训斥也懒得训斥了。
裴宗之目光一闪,“陛下身上出现如此大的变故,应当是有变数出现在了陛下身侧。”
季薄情“喂喂喂,陷害我之前先看一看你们皇帝吧,他身上中了毒,眼看就要不行了。”
裴宗之的目光立刻落到的吴人美的身上。
他从席上站起,来到陛下面前。
“陛下,可否让臣为你把脉”
吴人美坐到帐篷里唯一一张榻上,伸出了手。
裴宗之伸出消瘦骨感的手指,将指尖按在吴人美的脉搏处。
吴人美盯着裴宗之,一眨不眨。
现在他的命脉可握在裴宗之手里,他要看看裴宗之究竟是奸还是忠。
季薄情却在心里默默摇头。
吴人美的这个试探实在太过简单了,若她是裴宗之,如论如何都不会在此时动手的。
季薄情也一眨不眨盯着裴宗之的脸。
她想要知道,裴宗之认不认得笔墨点杀之毒,他跟玄衣郞有没有什么关系。
裴宗之垂下眼睫,让吴人美换了一只手,重新为他把脉。
吴人美忍不住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裴宗之沉吟道“陛下肾脏不好,恐怕之前中毒伤及了肾脏,臣担心”
他的未尽之语已经不言而喻了。
吴人美神色震惊,“你、你说什么”
裴宗之“所中之毒被解了,但是残余毒素还是伤害了肾部经脉。”
裴宗之叹了口气。
吴人美整个人都僵住了,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季薄情却觉得裴宗之好像也挺蔫坏的,他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这件事,简直就像是在蓄意报复态度不好的吴人美,顺便也把自己拉下水了。
果然,等吴人美回过神后,他立刻看向季薄情。
季薄情掩面躲开,像是不知道要跟他怎么说一样。
她轻声道“陛下年纪尚小,养一养,或许能有所好转,我没有跟陛下说,就是怕陛下为此事而忧心。”
吴人美抬起手,狠狠一拳头砸在了榻上。
一直没有说话的晁将军额头上布满了细汗,他眼下正后悔怎么刚才没有及时告退,以至于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说不定还会被陛下迁怒。
吴人美怒道“裴宗之,你难道只看出了这点吗”
裴宗之“陛下体内有好几种毒,恕臣学艺不精,需要好好分辨一番。”
“裴宗之”
裴宗之慢悠悠道“陛下息怒,盛怒伤肝。”
吴人美怒瞪他。
继肾脏受损后,他难道还要把自己的肝脏搞坏吗
他深吸一口气,“你仔仔细细地看,朕的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
说着,他侧过头,将脖颈的红点给裴宗之看。
裴宗之盯着那个红点,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朕的后背也有,不过是从一个小红点慢慢长成了满背的桃花。”
裴宗之“可否让臣一看。”
晁将军终于找到了借口,忙道“臣在外面守着,绝对会保护好陛下的。”
吴人美不客气道“你说这话未免也太晚了吧”
晁将军老实巴交地低下头。
吴人美看他烦躁,“滚出去吧”
晁将军“是”
他赶紧溜出去。
在他经过季薄情身边时,季薄情递给他一个担忧的眼神。
晁将军憨厚地笑了笑,感谢她对自己的关心。
晁将军离开后,吴人美背过身,解开衣带,撸下衣衫,熟练地展示起自己后背上的伤口。
裴宗之却在吴人美背对自己时,转过头,深深看了季薄情一眼。
他眼眸顾盼,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付之一笑。
季薄情心中满是怀疑。
裴宗之转过头,凝视着吴人美背后的“画作”,轻声道“这可真是绝美的构想啊,居然能用毒在人体上完成这样一副画作,这不免让臣想起了一件久远的事情。”
吴人美急忙追问“何事你只管说便是了。”
季薄情猛地感觉自己脑中有一根弦绷紧,下意识产生一种危机感。
裴宗之却一边挽起袖子,一边不慌不忙道“是关于大周女帝的事情,当年大周女帝最喜纹身花绣,可在不少人身上留下了自己的作品。”
“如今看来,这画作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季薄情“”
这厮竟敢将黑锅扣在她的头上
虽然吴人美背后的痕迹确实是她楚贪狼做的,可裴宗之也不能扣在季薄情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