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片宁静,却像是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天空。
吴人美缓慢道“你的意思是朕中之毒乃是季薄情指示别人所下”
裴宗之挽起袖子后,将手掌贴在吴人美的后背。
吴人美感觉到一股阴寒的内力传入他体内,然而,被这内力席卷过的经脉却泛起阵阵疼痛。
“嘶,你做什么”
裴宗之收回内力,“陛下,臣需要用内力好好为陛下诊断,看看陛下的经脉是否有损。”
他看向季薄情,“这位先生能否帮一把手”
季薄情挑眉。
裴宗之含笑道“尚不知先生该如何称呼。”
季薄情“楚贪狼。”
裴宗之摇了摇头。
季薄情忍不住道“难道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裴宗之微笑道“楚,木也,荆也,苦痛也,贪狼又乃北斗天枢,看来先生是落难贵人,身份贵不可言也。”
季薄情震惊了。
他是真的通过解字知晓她身份的,还是说他早已经猜到她的身份,故意来试探她。
季薄情对裴宗之此人越发好奇了。
吴人美“落难贵人”
季薄情笑道“难道不像吗我觉得我好歹也是个天之骄子。”
吴人美哼了一声,“哪像天之骄子,像个破落户”
他显然是习惯在她不要脸的时候抬杠了。
裴宗之“楚先生,请上前来。”
季薄情探寻地看向吴人美,吴人美点点头。
裴宗之让季薄情压制住吴人美。
裴宗之“此毒深入经脉,不用内力探查很难能够探查出来,但是别人的内力探查时会让陛下感觉不适,忍不住挣扎,请先生制止陛下的挣扎。”
季薄情“哦,那陛下请恕我失礼了。”
吴人美瞪她,有些好笑,那神情似乎在说“你失礼的地方还少了吗”。
季薄情毫不客气地按住他的肩膀,手臂顺着肩膀滑下,死死锁住他的手臂。
季薄情盘腿坐在他对面,看向吴人美背后的裴宗之,“好了吧”
裴宗之撩起长袍,坐在吴人美身后,将掌心贴合他的后心,慢慢传导内力。
他在做着这个动作的同时,视线却从吴人美肩膀上掠过,毫不客气地注视着季薄情。
他一直盯着她看,也不知道想要研究出什么来。
而且,因为吴人美现在是背对着他,面朝着季薄情,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着季薄情。
季薄情隔着吴人美与他对视,丝毫不怵他的对视。
他看了良久,终究只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很快,裴宗之便收回了手,吴人美身上却因为痛苦出了一身的汗。
季薄情“怎么样了”
无力躺在榻上的吴人美也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裴宗之“确实是难解之毒,这种毒是用很多种毒结合在一起,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然而,除了毒以外,最难以解决的其实是那人打进去的内力。”
“内力在经脉中游走,一点点摧毁经脉,会让陛下一天比一天痛苦,而毒则会在陛下龙体上开出最艳丽的花。”
裴宗之“何等诡诈的手法,何等艳丽的绝招啊。”
他竟在此时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像有些佩服研究出这个绝招之人。
季薄情“奇怪了,裴大人为什么看上去有些愉悦,还有些欣赏”
吴人美眉头紧皱,虽然没有说话,但已然不悦。
裴宗之笑道“实不相瞒,我对毒颇有几分兴趣,因为毒也是一种美,如此华丽的毒,我平生少见,忍不住有些着迷了。”
季薄情笑了,“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裴大人一直以来就了解此毒呢。”
“甚至在没有把脉出这是毒之前,就已经断定陛下中毒了。”
吴人美神色倏然狠厉,“何意”
季薄情抱着胳膊,笑容懒洋洋,如同毒药一般艳丽,“此毒不会像其他毒药似的,让人一把脉就能摸得到,只有看着这毒在皮囊上开花,才会了解到此毒已经种在了身上。”
“可奇怪的是,为何裴大人刚一摸到陛下的脉搏,就知道他中了毒呢”
季薄情好像真的只是在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这可是玄衣郞的绝招,称作笔墨点杀啊,裴大人又是从何处知道的”
“像是玄衣郞这样孤傲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绝招泄露给不相干的人的。”
季薄情朝裴宗之笑了笑,“莫非裴大人昔日与玄衣郞有什么交情吗”
吴人美按着长榻,慢慢坐起身,他阴沉狠厉的目光却没有离开裴宗之的身上。
季薄情扶起吴人美,将散落一榻的衣物披在他的身上。
吴人美盯着裴宗之道“裴宗之,你就没有话想要说的吗”
裴宗之付之一笑,“陛下,玄衣郞袭击陛下一事,臣确实不知情,臣与玄衣郞也没有什么交情。”
他背脊笔直,双肩端正,神情泰然自若。
吴人美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任何不对之处。
裴宗之看了季薄情一眼,缓缓道“不过,这毒臣确实是见过的。”
他将挽起的袖子重新摘下来,“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好像偶然听一位行医之人说起过这种毒,那个行医之人还给调制这种毒药的人了不少建议,我后来也自己研究了一下此毒的药方,却实在没有想到此毒完成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效果。”
“如今想来,那位医者所遇到的人便是当年的玄衣郞了吧。”
季薄情听着这话倒是有几分靠谱,好像她记忆中模模糊糊有些相同的印象,不知道是不是从哪里听到过。
裴宗之“若真是玄衣郞的笔墨点杀之毒,臣的确不能通过诊脉诊断出来,可臣诊断出来的毒并非笔墨点杀之毒。”
他坦然一笑,“陛下脖颈处与身后所中之毒看似相同,实则不同,脖颈处之毒完美到让人无法诊断出来,然而,后背之毒却粗糙的很,好像是粗制滥造赶造出来的。”
季薄情瞬间后脊背一凉。
她没有想到裴宗之的医术竟然如此高,能够一眼看破她伪装出来的笔墨点杀。
可偏偏偏偏
季薄情死死盯着裴宗之。
自己却偏偏看不到他身上的游戏面板。
这个人为什么她看不透
裴宗之以袖掩面,轻咳几声,才缓缓道“这样子可就奇怪了,为何陛下身上会有这样两处看似相同,实则不同的毒”
“是谁想要蒙蔽陛下,让陛下以为两次下毒者都是同一人,又是谁想要将罪名嫁祸给臣呢”
他此时没有看季薄情,但字字句句都已经指向了季薄情。
季薄情抱着胳膊,懒洋洋地靠着长榻,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怀疑。
她此时心乱如麻,却只能作出这种姿态。
只有能争取到吴人美对他的信任,她就没事。
即便争取不到,以吴人美多疑的性子,恐怕也只会将她和裴宗之一起怀疑上,不会尽信裴宗之的话。
吴人美垂下眼睫,沉吟不语。
如今这场无声的战争,吴人美算是瞧明白了。
裴宗之怀疑楚贪狼的身份,楚贪狼则认为裴宗之与下毒的玄衣郞关系匪浅,而裴宗之又指出他所中之毒可能跟楚贪狼脱不了干系。
两人互相攻击,只看吴人美站在哪一方了。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吴人美仿佛又回到了朝堂上,大臣们互相攻击指责谩骂,哪里有丝毫世家贵族的模样。
吴人美声音低沉道“宗之,此毒该如何解”
这个时候,他对两个人都产生了怀疑,但也不是处理他们的时候,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裴宗之想了想,“要解开陛下背后伪造的笔墨点杀容易,只要臣开一个药方就好,但要解开陛下脖颈上真的笔墨点杀之毒就困难了。”
“毕竟,这道笔墨点杀将内力和毒同时点种在人体上。”
季薄情心道他居然真的知道这等只有玄衣郞自己才知道的笔墨点杀秘密
吴人美阴沉道“何等歹毒之人。”
裴宗之“玄衣郞弑师、杀长、屠尊者、戮上者,看似潇洒邪肆,为所欲为,实则心死魂灭,打算将自己逼上绝路。”
“看似无情之人实则容易被情所困。”
吴人美“你的意思是他做出这等恶事都是因为情”
裴宗之“玄衣郞原本法号觉心,也是一代高僧,他叛出寺院,杀死住持、长老,火烧寺院,这件事给臣也留下深刻印象,臣那时候也派人调查过,知晓一些内情。”
“玄衣郞虽然在人前是一代高僧,可在寺庙中他却会受其他僧人的欺凌,后来玄衣郞还因为一个女人破了色戒,再后来,这个女人平白无故失踪,玄衣郞那时性情大变,后来听说有一位贵人找到玄衣郞说了什么,玄衣郞消失了一段时间,等他再出现在江湖上时,已经彻底从觉心大师变成了逆佛邪僧玄衣郞了。”
季薄情心道我最好奇的便是他因为什么而变成这般,结果你却直接略过去了,有这么讲故事的吗
吴人美也不耐道“这些与朕解毒有何干”
裴宗之“此毒请恕臣无能为力,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要请玄衣郞出面。”
吴人美“你竟然知道怎么联络他”
裴宗之摇头,“臣只是知道,如此重情、为情苦、被情伤之人,应该不会允许自己错过钟情之人的消息,我们可以用这个来诱导他上钩。”
“更进一步,还可以借用玄衣郞来攻破花州。”
吴人美一下子精神起来,“你说什么”
裴宗之“陛下之毒一日比一日加深,不过还有时间,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陛下处理。”
“都城之乱,以及花州之战,请陛下裁决。”
季薄情发现裴宗之明明已经怀疑自己身份了,但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竟然丝毫不避讳着自己。
她不知道裴宗之在想什么,是在试探自己会不会把消息传出去,从而得到自己是奸细的证据吗
吴人美思考一会儿,问裴宗之,“你以为朕该如何”
裴宗之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都城的事态都在臣的掌控之内,犯上者皆已被下入大牢,如今陛下不妨躲在暗处观察,也好看看哪些人在陛下不在时动了心思。”
吴人美笑了,“此计甚妙。”
“那花州之战呢”
裴宗之“是时候拔营出发了。”
“再晚些日子就要赶上花州多雨时节了。”
“陛下既然已经来到军营中,便不妨隐藏身份御驾亲征一番,也好及时调动各地军队,佯装打花州,实则占魏国之地,更是为了方便追踪玄衣郞。”
“他既然能在军营中躲得了一次,便也能躲得了第二次。”
裴宗之又与吴人美说了两句,言谈之间有安抚吴人美之意。
吴人美最终被他说服,完全同意他的计划。
季薄情在一旁听着简直想要笑。
吴人美隐藏身份藏在军营中,裴宗之却是这支军队明面上官位最高的,这叫什么这简直是挟天子
若说裴宗之没有异心,季薄情是万万不信的。
可季薄情就怕他不生二心,人若有所欲求,就好满足的多了。
裴宗之起身,一手扶着袖口,一手执笔,写下解毒药方。
季薄情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力透纸背的一手好字。
字中含风骨,笔锋如剑锋。
季薄情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笑道“由字观人,可见裴大人心中有凌云志,怀中有不平意,皮下藏有桀骜骨,嘴里含有杀人计。”
裴宗之手腕一顿,侧头凝视季薄情。
裴宗之清浅一笑,眸光似霞光。
“楚先生所言甚妙,不过,我现在心中所念的却不是这些。”
“哦”
“在先生来之前,我曾为自己抽过一签谶语。”
“谶语明言人家敲镜救不得,光阴却属贪狼星。注”
季薄情微愣。
这又有何意
裴宗之神色高深,“先生,宗之小字为光阴。”
裴光阴。
他为何要说这样他到底要试探什么
季薄情头脑快速运转,却仍旧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