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机响起时, 已经是傍晚时分。
是戚三瀚打来的电话。
“医生说我这脚伤没什么大碍,顶多养一两个星期就好了,我就说没事嘛, 你尤阿姨还不信,就爱小题大做”这一席话, 戚三瀚是用羊城的白话专门说给身旁尤女士听的。
他的白话说得比我还糟糕,磕磕巴巴的, 夹着浓浓的奚县方言,到底坐了二十多年的牢, 即使从前说得流利, 可太久没说, 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现在再讲起白话来, 就如同渗了泥沙的浊水,咸涩酸苦,十分的硌人。
偏偏尤女士喜欢听, 我听到话筒传来她娇嗔的声音,随后是戚三瀚“哎呀”一声低喃的浅笑当回应。
听着他们的打情骂俏, 我有点羡慕。
我和金蠡从来没有这样过。
即使他车祸之后改变了很多, 也对我甜言蜜语, 可是, 从来没有像所有的情侣那样打情骂俏过。
怎么又想起金蠡了
我甩了甩头, 将金蠡驱赶除了脑海, 认真地对戚三瀚说“那就好, 你也要听医生的话,好好休养。”
我本来并没怎么担心戚三瀚的脚伤,那的确是小伤, 可是尤女士火急火燎的送他去医院之后,我不禁担心起来了,戚三瀚快五十岁了,小病小痛稍不留神,可能会变成大病大痛,我虽然和他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可是,我不希望他的余生过得不好。
话筒那边的打情骂俏还没有消失了,戚三瀚听出了我的关怀,声音里全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好,我知道了,你尤阿姨还打电话订了很多猪脚,说什么以形补形,真那她没办法”
我静静的听着。
戚三瀚见我没有回应,以为我不爱听他和尤女士的事,声音顿了顿,换了个话题,正色对我说“儿子,我们刚才在医院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在台风出事的人,有车祸的,有被大树砸伤的,还有一个触电的,说是往电线杆旁边经过,人就烧成焦黑,可能救不回来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这几天你千万不要出门,缺什么就叫外卖或者同城送,电话一定要保持畅通,不要让爸爸担心,好不好”
“嗯”我应着,眼前猛然一暗,我讶异地抬起眼,茫然地看向漆黑的四周,竟然停电了
“要不,我们现在就过去接你一起住几天”戚三瀚旧话重提,生怕我拒绝,大声承诺道,“就住几天等台风走了,你再”
“不用,”我打断他的话,轻声说,“你让尤阿姨开车慢一点,我会照顾自己的。”
“哦好好”戚三瀚显然注意到了我对尤女士的称呼发生了变化,非常的高兴,也不再坚持让我跟他们回去住了,只不停地叮嘱我千万不要出门,得到我再三的保证,他才满意地挂了电话。
我有点苦恼,不知什么时候才来电。
好在厨房用的是煤气,我草草吃了晚饭,天彻底黑了下来,仍旧还没有来电。
户外的台风像从阿鼻地狱闯出来的魔鬼,狰狞地嘶吼着,释放出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指挥着它的万千魑魅魍魉肆无忌惮地席卷一切,试图一举消灭整个文明世界。
门窗在狂风暴雨中发出颤颤巍巍的“哐哐哐”吟呻,有好几次,我错以为台风冲破门窗的阻拦,迎面直捣,要将我卷送出去,丢落下楼。
租住的房子一共三层,我住在第二层,不算高,可是看到一棵棵新树被狂啸的风拔地而起,推送出了十几米远,就够让我心惊胆战的了。
还有几棵足有成人合抱的大树折断了枝杈,横七竖八地躺在过道里,浑浊的水流汇集了上来,簇拥着满地的残树断枝,我心里一提,开始担心积水会漫上来了。
这个地方,只要一下雨,是真的会积水成潭的。
我住进来的这一个多月里,就看过好几拨民工在捣鼓附近一带的排水管道,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负责的部门没认真履行职责,积水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
黑暗像个不餍足的怪兽,张开大嘴开始吞噬一切。
租房里没备有蜡烛,我摸出了手机,两部都因为长时间没使用,电量耗光之后便自动关机了。
平板的屏幕里透出一层文明的白光。
这是花了一千多块钱买来的平板,平时只用来画画,毕竟一整天无所事事,我会发狂似的想念金蠡,想念小砚砚,也会想肖夙宸,想李琪琪,想他们在得知我失踪之后会怎样。
小砚砚肯定会哭,李琪琪一定会大骂我,至于金蠡和肖夙宸
大概就只有怨和恨了吧。
晚上快要九点时,平板的最后一点电量也耗光了,还是没来电。
我摸黑上了床,缩入被子里,听着窗户呼啸怒吼的台风翻来覆去了许久,才渐渐有了睡意,心里期盼着,希望第二天醒来后,台风小了,电也来了。
然而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我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置身在一个十字路口中心,周围全是来去匆匆的陌生人,有人在高声呼喊,那声音似远还近,我听不清声源来自哪里,也听不清楚在喊什么,只能焦急的寻找,然而越是寻找,那声源离我越远,我急得满头大汗,猛地睁开了眼睛。
神智全部回归身体之后,我才从怪梦里剥离出来,天还没亮,电也还没来,台风呼啸得更嚣张了,我咽了咽口水,才发现喉咙一片焦渴。
也是这个时候,我才听到远处一团吵杂声。
可是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那团声音还没送过来,就被台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摸索着下了床,贴近窗户,朝外一看,那里一片水光潋滟,几支手电筒在黑暗中照来照去。
我疑惑地细看了一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水真的漫上来了,已经浸了一楼,快要漫上二楼了
远处是一支坐着皮艇的救援队
我吓得手脚一阵冰冷,慌乱地打开窗户,狂暴的风夹杂着雨疯狂地扑倒我的脸上,像上了膛的机关枪,噼噼啪啪的射出子弹,疼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朝远去的救援队大叫道“等等,这边还有人还有人”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我终于坐上了救援队的皮艇,跟七、八个同病相怜的人挤在一起。
推着皮艇的是四个消防员,可因为风势太大,他们推得十分吃力,我有点后悔,不该带着平板出来的,给他们增添了负担。
水涨得很快,已经漫到一楼的窗户口了,四周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浑黄的水面上漂浮着纸箱、泡沫、辣椒罐、鸡毛掸子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路上绕过了许多大型阻碍物,有漂浮的汽车,有贩卖家禽的木箱,有贴着明星海报的广告牌,有纠缠在一起的衣服
所幸这片区域偏僻,本地人搬离了七七八八,大多是租住的外乡人,一些未雨绸缪的,都在水泛滥成灾之前离开了,只有心大的,和我这种没有去处的人留在原地受困。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看到了前方高高的台阶上聚集了一群人,他们穿着救援衣服,一片橘红,看着十分的安心。
靠了岸,我才发现救援队伍里竟然有一个记者对着话筒在实时播报救援情况。
我下意识的低下头,不敢对着前面的摄像头。
还好又有一支救援队推着皮艇滑了过来,镜头瞬即移到了那边去了。
我瑟瑟抖抖地抱着包,想找到推我上岸的消防员再次道谢,耳旁却有一个不敢置信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戚名”
我浑身一颤,这个名字太久没有被叫过了。
“小戚真的是你”
这一次,这个带着大渣子味的声音惊喜地叫了起来,我不仅看到人了,手臂也落入了他的手里了。
是郑常健。
他笑着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眼睛被暴风雨打得眯成缝隙,浓密的头发乱糟糟的贴在额头上,橘色救援服里只套了一件短t恤,露出黝黑而强劲的手臂,肌肉鼓鼓的,蓄着无穷的力量,大手抓着我的手臂没有松开。
“郑大哥”我也惊喜的看向他。
其实刚才被消防员救起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闪过他的影子,不知道他被派到哪个地方救援了,却原来,离我如此的近。
旁边有个受困的人感激涕零地接受了记者的采访,镜头晃过来时,我忙别过头躲开,眼前蓦然被一片橘红取代。
原来,郑常健发现了我的躲避,迅速做出了反应,高大的身躯挡在了我的面前,堵住了摄影镜头。
“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郑常健一边说着,一边将我推上了一辆大巴,车上坐了许多抖抖索索的人,想是附近刚刚救出来的被困人员。
我脱去身上的一次性雨衣,刚选了个位置坐下,郑常健又折返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件夹克,夹克下还有一条干爽的毛巾。
他将毛巾递给我,怕我嫌弃,赶忙解释道“这是昨晚出任务时队里发给我的,还没用过。”他刻意压低嗓音,就是不想别人听了也跟他索要,毛巾就此一条,再多他是拿不出来的。
“谢谢”我满怀感激,当然不会嫌弃,连忙接过毛巾,擦去脸上头上的雨水。
“不用谢”郑常健笑了笑,似乎有点羞涩,一边抖开夹克盖在我的身上,一边道,“这件外套也是我的”
“不,不你穿”我连连摆手,外面的天亮起了灰白的光芒,温度下降了很多,风大,雨也大,我刚从台风雨过来,身体还很冷,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哪还能再要他御寒的衣服
“我等会还要出任务呢,雨里穿什么都是湿的。”郑常健将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力度不大,却没有退缩,漆黑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我。
静谧的空间里,一股让人心慌的气势由郑常健的身上缓缓流淌而下,将我困在狭小的位置上,我慌乱无措地垂下眼,不敢探究他眼里掺杂了怎样的情绪。
他见我不再推却了,才慢慢的收回了手。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
“老郑,老郑,在干嘛呢出任务了”有人在车门口叫喊。
郑常健应了那人一声,神情一敛,又换回了从前那个腼腆而拘谨的东北大汉,对我说道“等会儿车会带你去应急避难所,那里有吃的,住的,你先呆着,我下班了就去找你。”
“嗯,好。”我也放松了绷紧的后背,点点头,到时候可以归还他的夹克。
大巴缓缓地驶离了救援点时,天色已经大亮,橘红色的一片救援人员里,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郑常健。
可我知道,有千千万万个像郑常健的人默默在为这个城市做贡献。
紧急避难所里,集聚了上百个在台风里流离失所的人。
其中一半是流浪汉。
流浪汉里,又有一半的人是精神失常的。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妈。
她在精神病院里还会发病吗
应该不会了,除了我和戚三瀚,已经没有人去看她了。
戚三瀚听了我的话,没敢出现在我妈的面前,每次去看她,都是请王姐把我妈带去小花园散步,他就躲在远处的角落里看几眼。
想起了我妈,我不禁又想起了小砚砚,想起了金蠡
我赶忙甩了甩头,跑去排插口那边给平板电脑充电。
不找点事做,我的思念会像登陆的台风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的
紧急避难大厅有ifi,可是很慢,我把眼睛移向墙壁上的电视,那里正直播救援人员解救被困人员的新闻。
我的心猛然加剧跳动起来,“砰砰砰”地敲打着我胸膛,生怕自己的脸经由摄像头带到了金蠡或者肖家的眼中。
刚才被解救时,我的脸至少被镜头拍到了两次
不一定是直播的
就算是直播了,那个时候那么早,不会有人看到的
更何况金蠡的心思全在黑白棋盘上,电视也只看天元围棋频道。
至于肖家,那样的豪门高户,应该不怎么关心民间疾苦的。
再说了,刚才的台风像一个撕裂宇宙的恶魔,每个人都半闭着眼,不敢和它直视,镜头的自己肯定不像自己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可还是害怕他们找来。
其后果是我不能承受的。
那是拿我腹中骨肉做代价的
我输不起
所以当登记名字的人来到我面前时,我惶急地拔了正在充电的平板电脑,匆匆忙忙地塞入包里,一头扎入了白茫茫的雨幕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紧急避难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时天妹纸的11瓶营养液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