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平近郊的村庄中,严微和许幼怡没有等到一个好消息。
“周云沛还是逃了。”刘叔面色肃穆,旁边的小顾则一脸懊恼。
严微和许幼怡对视一眼,后者开口“我们从塘沽回来之前,在街上看到了一些日军,看来近期会有大事发生。”
刘叔点点头“不错,根据我们的线报,当局已在与日本谈判,以应对日军在华北一带的行动。”
小顾脸上出现愤恨之色“什么谈判,根本就是卖国的勾当”
刘叔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转向严许二人,关切问道“那位姜斌警官后来怎么样了没有为难你们吧”
严微正准备开口,但许幼怡抢在她前面“哦,我们把他打晕了,然后就跑了。”
刘叔一愣,然后会心一笑,不再追问。
事实上,在那个清晨,陈露死后,三人静默地站了一会,姜斌突然捂住自己流血的额头,说“我受伤了,要晕倒两分钟,等我醒来的时候,就要带着犯人去结案了。”严微和许幼怡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严微看了倒在地上的陈露一眼,又看了姜斌一眼,简洁而真诚地说了一句“谢了”,然后二人便从容地离开了那间小小的四合院。只是离开时,许幼怡仍然感到了一丝伤感。下一次再看见姜斌的时候,不知彼此是何立场,也不知会久别重逢叙旧,还是直接兵戎相见。
在回来的路上,许幼怡一直紧紧地抓着严微的手,而后者也用力地回握她。也许在旅途中,人更易感到乱世飘摇的动荡不安,于是便更珍惜触手可及的身边幸福。这幸福对于她们二人来说弥足珍贵,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更好的相聚,路途的坎坷是铺垫终点的美满。那些未解的谜题或许可以暂且抛在脑后,只需珍惜当下的、点滴的相处与感受。有那么一瞬间,许幼怡希望列车永远地开下去,这样她就可以跟身边的呆子永远依偎在一起不需要做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就这样静静地依靠在一起,就很好。
但旅途总有终点,人也总要面对现实。
回到平静的小村庄,人是安全了,但也不得不开始思考未来的打算。
首先的一件事,当然是回到上海,去接严莉莉,还有好运气,相信九爷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但是之后怎么做,严微与许幼怡的想法产生了分歧。许幼怡当然还想留在上海,那里是她的家乡,也是她的社会关系与人际交往的主场,有她习惯的生活方式,以及赖以生存的必要土壤。但对于严微来说,白道有通缉令,黑道有金老大,只怕一踏入上海的地界,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试图用她的脑袋换取酬劳或功名。更何况组织的阴影犹在,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严微的照相馆,那么整个上海都已不安全。
“那你说怎么办。”许幼怡叹了一口气。
“我们一起走吧,带着严莉莉和好运气,到新的地方去生活。”严微说,“只要不是上海,不是日本人的地盘,去哪里都可以。”
“那我们靠什么生活呢”许幼怡依然皱着眉头,“没有王社长,没有上海发达的出版系统,我想我也很难靠写小说赚钱了。”
“我可以去做苦力活,我有力气。”严微睁大了眼睛,看起来非常认真。
许幼怡看着那张又开始冒着呆气的脸,忍不住笑了,原本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好啦,我知道你有力气。”她的语气像在宠溺一个小孩,“大不了呢,我就去教书,替人写信,总之肯定能过下去的。”
严微点点头,她笑了,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无论经历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在一起,就足够了。
站在一旁的刘叔,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我可以一个小小的建议一个安全的地方。”
许幼怡立刻警觉起来。她一直在担心的事情,总算是来了。
严微毫无察觉地问“是哪里”
刘叔回答“瑞金。”
果然。许幼怡心中立时一片澄亮。
瑞金是什么地方中央苏区的文化中心。
说实话,许幼怡曾经读过不少左派的专著,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也略有所知。如果说在与刘叔初认识的时候,她心中还抱有担忧和警惕,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看到了这群人的严明纪律、高度执行力以及强大的凝聚力。如果不是刘叔在六国饭店救下他们,后来又无私地了各种帮助,那么她和严微此刻也不会好好地站在这里,能够坦然随意地谈论着二人的新生活。
但许幼怡是天性谨慎而敏感的人。她总觉得对方可能会提出什么难以拒绝却又无法满足的要求。于是她试探着问“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刘叔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但随即笑了“没事,你不必紧张,我们对你们并没有任何企图。”
许幼怡的脸微微有点发热。也许是她想多了,也许是多年在虚伪环境中的生存智慧反而遮住了她的眼睛,扭曲了她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也许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并不全是弱肉强食、尔虞我诈呢
严微开口问“那你们也要去吗”
刘叔摇摇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想想也是。周云沛仍在逃窜中,也许已经成了日本人的走狗。这世上又有多少周云沛存在呢也许刘叔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意义,就是让这个世界再变好一点吧。
她们确实可以去瑞金,或者去任何一个城市,在飘摇的乱世中夹缝生存,有严莉莉也有好运气,小家温馨,也许就足够了。
现在这个世界还不够好。也许她们可以等待这个世界慢慢变得更好。
但是,她们一定要等吗如果这个世界多了一份她们的努力,是不是就有可能变得更好一些呢
刘叔仿佛看穿了她的思想,笑道“你们二位都是女中豪杰,这段时间也为我们的行动了不小的帮助,真是非常感谢。”
他看向严微,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尤其是严姑娘,你的身手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
严微和许幼怡对视一下,感到有点不安,但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的是,刘叔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话锋一转,轻叹道“人才难寻。我们已经任务失败过很多次了,这些小伙子们干劲很足,但能力却不够。”
他看了一眼严微,又接着说“我们的事业有着远大的目标,这样的目标,也许需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代,才能够完成。然而就算那个目标再遥远,我们也不会放弃,一定会坚持下去,直到创造出一个我们理想中的世界。”
严微若有所思“理想中的世界”
“没错。”刘叔看着严微,目光炯炯“一个正义能够得到伸张,邪恶能够得到报应,弱小能够得到扶助的世界。”
是啊,许幼怡心想。如果是这样一个世界,红妹就不会惨死,严微也不必用暗杀的方式来伸张正义;周衡不会因为高官儿子的身份逃脱牢狱之灾,金老大这样的人也不能一手遮天。而从最初的源头去看,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严微不会被掳走陷入残酷的雇佣兵训练营,也许她会做一个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拥有平凡却幸福的生活。而她许幼怡,不必勉强跻身上流社会,不必借助他人的关系,也能够自食其力、有尊严有价值地活着。
这样的一个世界,难道不好吗
这样的一个世界,并不是等来的。
许幼怡还未开口,严微却已经说话了“如果是正确的事情,就应该去做。”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许幼怡的。
她不必再多说一句话,许幼怡便已明白她的意图。
“你想去做,就去做吧。”许幼怡温温柔柔地说,“我会照顾好严莉莉和好运气。”
“这倒不必担心。”刘叔插话,“我们的人会在后方照顾好同志的家人。”他转向许幼怡,又道“况且,许姑娘的天资也不是一般人能及的。”
“我”许幼怡愕然,“我能做什么呢除了写作,我什么也不会。”
刘叔笑了“我们的斗争,并不只是靠蛮力、靠武力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两个都是极有价值的战士,甚至许姑娘的价值还要更高一些。”
许幼怡心中一动,原来有一天,我也可以被称作是战士吗
她看向严微,严微也在看着她,那眼神中,有肯定,有鼓励,更有蓬勃的爱意。
她们并肩站在一起,是知己,是爱侣,也是战友。
从照相馆相遇的那一刻起,她们两个人不就已经是同仇敌忾、相依相生的战友了么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们还会继续一起并肩战斗下去。
夜晚,许幼怡和严微并肩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在即将到来的黎明,还有一场庄严的宣誓,等待着宣告她们两个人的新生活的开始。
严微似乎尤其烦躁,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转向许幼怡,低声说“我们不去了吧。”
许幼怡啼笑皆非“是你先答应的,怎么又退却了”
严微小声嘟囔“我后悔了。我只想着要做正确的事,可是我又不知道为此就要跟你分开。”
白天的时候,刘叔对二人讲述了自己的计划原来他确实早有“预谋”严微的超强战斗力,适合参与他们目前正在进行的前线战斗;但许幼怡有更合适的战场,她的头脑,她的智慧与思维,她与人相处周旋的能力,都能够帮助她在最危险的地方隐蔽、潜伏与生存,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
但这就意味着,许幼怡和严微两个人,将在不同的地方战斗。
按照计划,严微将要先回到上海,把严莉莉和好运气接出来送到瑞金给同志们照顾,然后再加入到前线的战场。而许幼怡,则要先去莫斯科进行培训。
而今天晚上,就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晚了。
许幼怡转过身来,与严微脸对着脸。她伸出手,轻轻地摸着严微的头发。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对这块木头说,可是也不知道一个晚上能不能说得完。
如果没有遇到严微,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周衡出轨,也许知道了却不能反抗丝毫,只能违心地、忍气吞声地继续做一个周家太太,出版一本又一本可能是自己写的也可能根本不是自己写的小说,继续那种被人羡慕却充满了纸醉金迷空虚无助的虚假生活。
如果没有严微,她永远都不会再寻得真正的爱与真正的自我。
她想说的话太多太多,可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倒是严微,她抓住许幼怡的手,像是也有千万句话要说,但是停顿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保护你的。你相信我。”
许幼怡当然会相信她。
严微没有说出口的话,当然并不比许幼怡少。但是那块木头的心理活动,也许只有她自己才能够知道了。
不过没关系,她们什么也不用说,就已经能够彼此懂得。
人生在世,什么金钱、成就、美貌、名声,都不足挂齿,不过是空虚寂寞的掩饰与补偿。而最珍贵最难寻的,莫过于一个懂得自己、自己也懂得的人。
爱与理解,才是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也许前路有太多曲折,没有解决的谜题,逍遥法外的坏人,时刻暗藏的危险,种种险境依然虎视眈眈。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她们要暂时分离,彼此也会坚定地相信,她们的心中有对方,她们的心灵永远都不会孤单。
她们也一定会尽自己的力量,让这个世界再变好一点,再变好一点的。
在黑暗中,严微和许幼怡紧紧地依靠在一起。
黎明一定会到来。
等待她们的,将是灿烂的、光明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