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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重逢
    1935年深秋。南京,陆家巷23号。

    一间小小的房里,拥挤摆放着书柜、沙发、数张桌椅,层层叠叠的书堆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零散的纸张四处散佚,桌面上各种笔、尺、书签、茶杯随意放着,一切显得杂乱无章。

    许幼怡坐在一张看起来稍微整洁的桌子前,正在聚精会神地审视一份稿件。她眉头轻蹙,口中轻轻念着,时不时地拿起钢笔,在纸上圈下一些字句,删删改改。她看起来与从来不太一样了,身上不再是过去常穿的颜色亮丽小洋装,而是换成了素色的旗袍,又披了一件针织小外套,脸上的妆容也淡然许多,显得端庄大气。也许是两年的时光以及其中经历种种,让她变得更加成熟。

    房间的门突然开了,许幼怡抬头一看,原来是老贺,正笑盈盈地走过来。

    他脱下大衣,往旁边的衣架上随意一挂,对许幼怡笑道“幼怡,还在工作啊,今晚不是要参加胡先生家的晚宴么”

    许幼怡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钟,惊道“哎呀,差点来不及了,还好贺主任提醒了我。”说着,把桌上的稿件小心整理收好,锁在了抽屉里。

    老贺笑道“你工作也太拼命了,也得适当地享受生活才是。”

    许幼怡笑道“大事未成,总不能放松心情,还是多做点事,也省得胡思乱想。”

    老贺也笑了笑,叹息道“昔日名动上海滩的大作家肯屈尊来我们这小小报社,做这些微不足道的工作,确实也是屈才了。”

    “哪里。”许幼怡答道,“时局动荡,国难当头,只要为国为民有利,又何必区分大事小事”

    老贺点点头,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道“当初胡先生就说你不仅是个人才,还是个圣人。咱们也共事一年多了,我越来越发觉,他说得真是一点没错。”

    许幼怡笑道“好啦,贺主任,别给我带高帽了。我先走了,还得回家拾掇一下,不然赶不上晚宴了。”

    许幼怡回到家中,换了一身杏色礼服,又重新化了妆,带上一只小手包,就准备出门。但在开门之前,她瞥见桌上摆放的一个相框。那相纸上,一个怀孕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另一个女孩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她的身后,两个人都在灿烂地笑着。许幼怡突然感到内心又涌上一阵纷乱痛楚的情绪。

    严微已经失联整整一年了。

    大约一年半之前,二人从塘沽回到北平,相聚几日后,便分开了。许幼怡坐火车去了莫斯科,严微则一个人回到上海,从彭九一那里接回了严莉莉和好运气,又将他们送到瑞金。许幼怡在莫斯科受了三个月的训练,其中细节不提,再次回到国内的时候,严微已经跟随红军经历了很多次战斗。当时恰逢苏维埃大学筹建,许幼怡便暂时留在瑞金参与大学工作,二人与孩子和猫一起度过了将近一年的幸福时光。其间许幼怡在大学教书,严微虽然时常跟随部队外出行军,但二人相聚的时间不短,也算是其乐融融。然而来年的九月底,形势越来越差,大部队不得不准备整体转移。按照任务安排,许幼怡收拾行装去了南京,而严微则带着孩子跟着部队向西行进。二人就这样又一次分开。

    起初许幼怡还能收到严微的来信,但是一个月后,严微就完全失去了消息。许幼怡一开始觉得也许行军至交通不便之处,也可以理解,便只需等,但这一等就是一年杳无音讯。后来许幼怡看报纸,看到国民党政府的种种“捷报”,才意识到,严微他们面临的是怎样的困境。那时她已进入晨光通讯社就职,可以看到一些第一手的消息,但是就这件事情来说,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进入晨光通讯社是任务安排,许幼怡的上级是老陈。老陈明面上并不是报社的人,但与胡先生关系密切,后者是一位知名归国华侨,也是他出资创办了这家报社。许幼怡的工作主要是辅助一位姓孙的记者,帮助他整理采访笔记、修改稿件,有时甚至会直接代笔。对于一位曾经的畅销书作家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大材小用的事,但是许幼怡却甘之如饴,这是因为,报社不仅仅是报社,记者也不仅仅是记者。所有微小枯燥的工作,都是为了更大的目标和行动。

    今天的晚宴也不例外。一般来说,胡先生并不会与她这个级别的人直接接触,但此番没有经过老张老贺直接邀请她去赴宴,必然是有足够的理由。许幼怡只得暗自压下心中那种猛然涌起的离愁别绪,尝试用理智说服自己,无论如何,先完成自己已经为之付出了一年努力的重大任务。

    晚宴像所有的晚宴那样无聊。许幼怡举着酒杯,与所谓的名人雅士们礼貌交谈,觥筹交错间,感到一阵阵的不真实感,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她作为周家夫人度过的那些看似光鲜实则灰暗的日子。很多时候她还是会去想,如果她没有遇见严微,那么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会不会还像一只笼子中的金丝雀一般,仍然困守在周衡身边如果当初她选择了谢一范,现在又会在何处但这样的想象持续不了多久,因为每一次她都会很快意识到,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她也为这些经历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她也感受到了一般人感受不到的痛苦、恐惧、焦虑、绝望,但是有一个事实会让她立刻冷静下来并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这个事实就是,她不能没有严微,没有严微,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严微啊,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许幼怡决定把自己从虚伪的交谈中暂时解救出来,不然她快喘不过气来了。礼貌地与各位说明之后,她放下酒杯,向盥洗室走去。脚下的高跟鞋发出噔噔的响声,已经站了一个晚上了,脚背边缘已经挤压得开始隐隐作痛。许幼怡打开水龙头,低头洗手,但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突然瞥见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许幼怡连忙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了一个瘦长的背影和一张侧脸但是太熟悉了,她绝不可能认错。

    “微微”许幼怡试探着叫了一声。

    但黑色身影从走廊拐角一闪而过,等许幼怡奔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完全不见了。

    太像严微了,但严微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许幼怡很想怀疑自己的眼睛,可是她又怎么会认错严微呢

    带着这样的狐疑,她心神不宁地走回大厅,然后听见有人叫她。

    “许小姐。”一个儒雅但冷静的男声。

    许幼怡应声回头看去,原来是今日晚宴的主人胡先生。

    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胡先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许幼怡便随着他的指引,闪身进入了侧面的一个小房间。

    现在房间里只有她和胡先生两个人。

    “上级的指示是,近几日内就会行动。”胡先生开门见山。

    许幼怡点点头“是孙记者”

    胡先生默认“有一件东西,需要你交给他,至关重要,务必在三日之内。”

    说话间,他走向房间里放置的一个保险箱,输入密码,又掏出一把钥匙,才把门打开,从中拿出了一个油纸包,大概一个男人手掌大小。

    他把油纸包交给许幼怡,后者接过来,刚刚好能放在她的小手包里。

    “拜托了。”胡先生郑重其事地说。

    许幼怡也庄重地点点头。二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再说任何话。许幼怡拿着手包走出房门,上了楼梯,又回到晚宴的人群中,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是她承认自己有一些躁动和不安,不是因为刚刚领受的任务,而是因为,她确认自己看见的,那个模糊又真切的身影。

    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许幼怡敏锐地感觉到,也许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晚宴持续到接近午夜。几名男士殷切地提出要送许幼怡回家,但都被她拒绝了。在胡家宅子门口,她伸手叫了一辆黄包车。

    夜渐渐深了,许幼怡却毫无睡意。今天是初二,月亮弯弯如蛾眉,繁星满天,更显静谧。许幼怡望着这样的天空,心里感到又寂寞,又宁静。

    至少有一件事她是坚信的,严微此刻一定在与她凝望着相同的夜空。

    车子行至陆家巷附近,突然停住了。许幼怡心中奇怪,便去唤那拉车人,没想到那一米八的汉子居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口鼻流出鲜血,脖子上赫然插着一支毒镖。

    许幼怡大惊,但她还没来得及行动,从街边的角落里突然窜出三个黑衣人,他们急速向许幼怡奔来,其中一人十分敏捷,一双手已然伸向了许幼怡,其目标却是她手中的小包

    许幼怡当即攥紧小包,就势一倒,便摔下车来,让黑衣人扑了个空。这一倒不要紧,穿着高跟鞋的脚立时崴了一下,痛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再回头时,发现三个黑衣人已经包围上来。

    许幼怡张皇失措,起身想跑,但受伤的脚踝无法支撑,整个人又摔倒下去。此时三个黑衣人已经形成了包围,这下她恐怕插翅也难逃了。

    其中一个黑衣人已经摸出了一把折刀,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许幼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小包。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许幼怡睁开眼睛,发现其中一个黑衣人应声倒下。余下的两个人惊惶张望,终于明白过来,也不顾上许幼怡,便各自逃窜开来。许幼怡听见利落的拉动枪栓声音,又是一声枪响,又一个黑衣人倒下。但子弹上膛时间太长,还是跑掉了一个。

    不过许幼怡毕竟已经安全了。

    一个瘦长的黑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许幼怡的面前。

    许幼怡抬眼望去,感觉一阵热血涌上头顶,内心猛然酸胀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在昏暗的夜色中,她依然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那人,挺拔高瘦的身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大而炯炯的眼睛,炽热而真诚的关切眼神,还有轻轻一抿嘴就会若隐若现的酒窝。

    此刻她非常清晰地看见,也无比地确定,眼前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阔别一年又终于重逢的严微,那个呆子,她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