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玉严微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中午许幼怡对她说过的话从她的同事小陆口中听到的,杜小玉很有可能就是杀死谢一范的凶手。严微看向许幼怡,后者也看着她,脸色变得惨白。
听严意的意思,是笃定杜小玉就是凶手了。显然她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样的信息,便自作主张,去了仙乐斯舞厅,把这杜小玉绑了来。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能是正义感爆发,要为谢一范伸张正义、报仇雪恨吧。
许幼怡在严微身后轻轻抓住了她的衣袖,小声说“之前我在报社阳台看名片时,一定是被她窥视到了。”
严微向后用力握住了许幼怡的手,脸却对着严意,冷冷道“所以呢你把她绑过来,是要做什么”
严意两手一摊“我是在做好事,你们不想知道谢一范是怎么死的吗”
严微没有答话,却反问道“没有人告诉过你,随便闯进别人家里,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吗”
这两个人各自说着各自的话,似乎谁也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空气中逐渐弥漫开来剑拔弩张的气氛。
但还是严意先开口了。
“不要误会,我只是站在组织的立场上,澄清一下过去的旧事,做个了结。”严意的脸上有笑意,“组织从来不会否认自己策划的事件,但也绝不会为不相关的案件背黑锅。”
她指了指杜小玉“这个人,原本是国民党党务调查科特工总部的一名特工。民国二十一年初,她化名刘玥,潜入北平,伪装成一名进步学生,为徐恩曾了大量情报。是年谢一范来到北平,一直以无党派进步人士的身份参与各种政治活动,因此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注意。民国二十二年四月,谢一范参与了大量反对当局的演讲和游行,党务调查科认为他已经彻底倒向了xx党一边,决定实施暗杀。此时杜小玉,哦不,是刘玥,已经潜伏在谢一范身边半年之久,且对他展开了情感上的攻势。当年五月初,二人确立了关系,刘玥便寻得机会,立刻将其杀死。”
严意停顿了一下,又说“至于那白玫瑰,不过是杜小玉从上海案件中得到的灵感,故意为之,扰乱视线罢了。”
严微警惕地看着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严意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这么基础的调查能力,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做不到吧”她的脸上又显示出几分嘲弄“你果然还是比我差了不少,是不是平庸日子过太久了,水平下降得这么厉害”
严微冷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严意板起脸“我可是在帮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严微道“你会有这么好心难道不是你告诉金老大我的行踪,并且把那些黑衣人引到许幼怡的家里么”
严微到达南京不过一天有余,如果没有人故意消息,金老大绝对不会知道严微的行踪,也不可能察觉她与许幼怡的关系。
严意并不否认“你还不算太笨,只是我没想到你那么废,不仅救不出人来,还被打成这个鬼样子,说出去简直要笑掉大牙。”她又看向许幼怡,眼中有了几分笑意“不过她倒还行,虽然人是弱了点,但说服能力很强,还算有用。”
严微没说话,但下意识地把许幼怡往身后藏了藏。
严意敏锐地观察到这一点,笑道“你干嘛,你怕我吃了她么”
严微面无表情“你可以走了。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严意又指向一旁还在被绑着的杜小玉“那她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许幼怡这时从严微身后探出头来,弱弱地说“你们在这里说了半天,为什么不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呢”
她说的是杜小玉,因为口中塞了破布而无法发出一言的杜小玉。
严意一愣,似乎许幼怡提出的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做法。她略一思索,然后走到杜小玉身边,扯开了她口中的布。
猛然没了束缚,杜小玉咳嗽了几声,吐出几缕丝线。然后她看向许幼怡,张了张嘴,却好像说不出话,只是苦笑了一下。
然后她还是开口了“其实她说的没错,谢一范确实是因我而死。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不重要。解释不解释都不重要了。”
从外形来看,杜小玉当真可称得上是“人间尤物”,让许幼怡很难想象她扮作青春学生的样子。拥有这样外形的人,好像也理所当然是个习惯于逢场作戏但实际上冷酷无情的混蛋。从常理上来看,杜小玉是杀死谢一范的凶手无疑,其动机也无非是她所效力的组织的命令,并非出于自身意志或者私仇,好像也没什么继续探寻的必要。但许幼怡是一个敏感的人,在严意和严微对话的时候,尤其是说到谢一范之死的时候,许幼怡一直在观察杜小玉的神情她非常确信,自己在杜小玉的眼中看到了无比明显的、真情流露的、难以掩饰的哀伤。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无情执行命令的特工杀手,那么她为什么会哀伤
“不,从你的视角讲出来的故事,同样重要。”许幼怡说,向杜小玉投去鼓励的目光。
也许这就是许幼怡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地方。她细腻的情感、敏感的触觉,以及真诚的悲悯,让她能够看到一般人看不见的许多细节。她坚信的是,每一个人的独有视角,每一个人的个人感受,都是十分重要的。没有人应该被忽视。
杜小玉显然也有所触动。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我与谢一范是真心相爱的。”
一时间房间里的其他三个人瞪大了眼睛。谁也没想到,杜小玉的解释,居然以这一句话开始。
杜小玉叹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她当年接受任务以后便来到北平以进步学生的身份潜伏。一开始没什么具体任务,直到谢一范的到来。彼时国民党当局对知识分子尤其是出身贫寒的一向警惕,生怕他们有投共的倾向,于是杜小玉接到了接近谢一范并监视他的任务。长久的相处之后,杜小玉却被谢一范的才华和理想所打动,渐渐爱上了他,而谢一范也对她产生了好感,二人最终在民国二十二年初确立了关系。
然而杜小玉毕竟是特工总局的人,很快,她就接到了击杀谢一范的任务。没有人知道她那时有多痛苦和挣扎。一方面是自己效命的机构,另一方面却是此生唯一的爱人。忠诚与爱情不能两全,她该如何选择在经历了数个日夜的挣扎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谢一范约了出来。
那天谢一范开车去接她,二人一路有说有笑,但杜小玉坐在副驾上,想起自己要做的选择,心情越来越低落。
谢一范察觉出来,问她怎么了。
杜小玉终于忍不住和盘托出“你已经暴露了。”
谢一范起初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杜小玉道“你的身份。你是xx党,对不对”
谢一范大惊失色,车在一条没人的小巷子里戛然停止。
“你究竟是什么人”谢一范盯着杜小玉,仿佛已经不再认识眼前的人。
杜小玉只觉得内心一阵抽痛,便幽幽地说“我的真名叫杜小玉。我服务的组织就是徐恩曾领导下的国民党党务调查科。”
谢一范眼中愤怒与悲伤混杂“所以你接近我只是因为任务那你对我都是假的,是不是”
杜小玉的眼泪流下来“不是的,这不是真相,我是爱你的,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谢一范怒吼,“你只是欺骗了我”他好像明白过来什么,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你接近我,其实是为了杀我,对不对”
说着,他便打开车门跳下车,似是准备逃跑。
但是他晚了一步,因为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突然从房顶跳下,然后挥舞着手中的大棒,“梆”地一声,猛烈地击向谢一范的后脑。
谢一范应声倒地,不省人事。
杜小玉被眼前变故吓傻了,抬头一看,才发现行凶的人居然就是范齐她直接联络的上级。
范齐扔给她一把手枪“补一枪。”
杜小玉呜咽道“不我做不到”
“蠢货”范齐低声怒斥,“你知不知道,徐恩曾会怎么对待背叛组织的人我这是在救你的命。”
他看杜小玉仍然坐在那里,眼泪如瀑布下,语气便软了下来“就算你不杀他,上头也会派别的人。反正他总要死,你没必要跟他一起折进去。”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与你父亲情同手足,你父亲临死前交代我一定要照顾好你,所以我必须这样做。”他把硬是塞到杜小玉的手里,“开枪吧。开枪之后,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杜小玉咬着牙,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对着谢一范的腹部,扣动了扳机。
为了混淆警察的视线,范齐在谢一范的尸体旁边丢下了一朵白玫瑰。
后来的事情,许幼怡和严微她们就都知道了。
再后来,范齐在六国饭店被杀死,杜小玉失去了上级的领导,党务调查科便把她派到南京,开始执行新的任务。于是此后的每个日日夜夜,她没有一天不被这段经历带来的记忆所折磨。在舞厅里,在大众面前,她是当红歌星“白玫瑰”;然而独处的时候,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可以选择,她愿意永远做一个贫穷而单纯的女学生。
如今,总算有人因为这起凶杀找上了她也许被严意抓住,甚至最终被杀死,对于杜小玉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真相大白了,但真相很沉重。
许幼怡满怀同情地看着杜小玉,问道“你告诉小陆这件事情,是不是有意放出风声,希望有人因此找到你并且得知真相呢”
杜小玉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了这件事情。
四个人一齐沉默了,连严意都在若有所思地看着杜小玉,没有说话。
突然,许幼怡开口了“你走吧。”她这句话是对杜小玉说的,然后她又转向了严意“你放她走吧。”
严意看起来很是诧异“为什么她可是杀死你前男友的凶手啊。”
许幼怡没有回答严意,而是转向杜小玉“你说你现在有了新的任务,是不是”
杜小玉愕然了一下,然后承认“对,我实际上仍然在为党务调查处服务。”
“那就行了。”许幼怡道,“先完成你的任务吧。至于正义能否伸张,就让时间来进行审判。”
她又转向严微“你觉得呢,微微”
严微点点头“你说的对,我听你的。”
严意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拍了几下手“精彩,真是精彩。”
许幼怡和严微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尤其是严微,仍然戒备地看着她。
严意的笑停止了,她又恢复了那种淡漠的神态“好,那就随便你们吧。”
说完这话,她竟一个闪身,就不见了,屋里的三人面面相觑,只听见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许幼怡对杜小玉说“她已经走了,你也可以走了。”
杜小玉惊魂未定,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眼泪流了出来。她看着许幼怡和严微,呜咽问道“你们是谁”
许幼怡告诉她两个人的名字。
杜小玉看着她,眼中尽是感激。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说了一句“许幼怡,严微,谢谢你们。”
说完,她便打开房门,走了。
许幼怡和严微对视一眼,后者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倒,大概是因为紧绷的神经突然得以放松,于是再也支撑不住。许幼怡赶紧冲上去扶住严微,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你怎么了”严微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
“那个油纸包,那把枪。”许幼怡急促地说,“我刚才放在橱柜上的,现在不见了”
一定是严意顺手带走了。
严微咬咬牙支撑起来,对许幼怡说“你待在房间里不要动,我去追她。”
这一次,严微出门的时候,很仔细地把门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