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微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她对这样的处境丝毫不陌生。
从十一岁那年踏上孤岛,随后投身残酷战场,十三年了,战斗至今,她不止一次想过面对死亡的场景,也不止一次地经历这样的时刻。
死亡曾经对她来说是一种遥远而淡漠的解脱,拼命与搏杀不过是放纵疯狂的注脚,生命无所依靠,像水中浮萍空中飞絮,粉身碎骨的一刻也不过是痛苦的终结。
但是后来她变了。她有了软肋,也有了盔甲。如果说痛苦曾经逼迫她为心灵筑起高墙,那么意外的幸福让隐藏许久的柔软与善良得以释放。身心皆有归处,死亡便是横亘在爱与痛之间的阻碍。陈露说她变得软弱了,确实如此,但有什么不好呢如果生而为人不存在这样一些因爱而生的柔软,那么何谈人性,与野兽又有什么分别呢
也许柔软更容易受伤,但只有柔软的人才能互相拥抱。
严微当然不想死。因为她现在的生命中有那么几个重要的人,也有那么一些在乎的事。
但倘若是为了重要的人而死呢
如果可以选择,严微愿意用将自己的身躯挡在许幼怡面前,为她遮蔽任何可能的伤害。
严微看见金老大握着枪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她知道这是扣动扳机的前兆。
严微静静地等待着,枪声响起时,一切就会终结。
但是在枪声之前,响起的是一声尖叫。
“等一下”是许幼怡的声音。
严微和金老大一齐看过去,发现不知何时,许幼怡脸上蒙着的布已经掉下来了。
可能是被泪水冲掉的吧。
“金爷,我们之间一定是有误会。”许幼怡急切地说。
“误会”金老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似乎是想看她能编出什么花来。
“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进攻上海,淞沪抗战两个月有余,社会各界民众齐心协力坚决支持,输财捐助不计其数,其中有一大部分就是来自于金爷的慷慨鼎力。”许幼怡语速飞快,但逻辑清晰。
金老大看起来很喜欢听这样的话,但他仍板着脸,冷道“这与我们现在谈论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说明金爷绝非狭隘器小之徒,不仅是个讲道理的人,还是个顾全大局、气量非凡的大英雄。”许幼怡大声说。
金老大哈哈大笑“现在讲这些恭维的话,未免太刻意了些。”
“不,不是刻意,而是必须解释清楚的事实。”许幼怡的神情坚定,“最重要的是,我们与金爷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也与金爷一样,在这时局动荡的历史转折,承担着也许可以左右时代发展的责任。”
金老大似乎有所触动,但手中的枪丝毫没有挪动位置。他略带揶揄地说“你们两个小女子,又能承担什么责任”
许幼怡表情严肃,正色道“国家危难时刻,人人皆有责任,倘若每一个中国人都坚定爱国之心,尽一份微薄之力,那么日本区区弹丸岛国,又怎可对我们产生威胁”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况且,我们身上的确是有些超越普通人的责任的。”
金老大挑起了眉毛“从何说起”
许幼怡眼神灼灼“金爷所说的朋友,为何会对一个女子手中的小小手包感兴趣,您不觉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金老大没有说话,但脸上显示出思索的神色。
许幼怡趁机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金爷这位朋友,一定是政府里的人。”
金老大神色一凛,尽管没有承认,但他的表情已经表明许幼怡说得没错。
“金爷,我想您应该也清楚,日本人如今节节逼近,欺人太甚,占了东北,仍不满足,眼看就要南下到上海了,政府却依然毫无建树,连一份慷慨激昂的决心声明都没有,难道不让人觉得既愤怒又不甘么”许幼怡循循善诱。
金老大似是被说动了,他示意站在一旁的手下,对方心领神会,捡起被严微丢在地上的油纸包,打开层层的封装,终于显示出里面的内容。
那是一支小巧的西班牙产阿斯特拉六弹左轮手枪。
连许幼怡都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油纸包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然后她和金老大的脸上同时出现了然于胸的神情。
“原来如此。”金老大低声说,然后他手里原本指着严微的,慢慢放下了。
日本人步步紧逼,国家存亡危在旦夕,然而国民党政府却始终不肯坚决抗日,甚至有个别高官已经展现出了投降主义的苗头,无怪乎群众大多义愤填膺,恨不得亲自手刃卖国贼。
在临近那场国民党高层都会出席的大会只有几天的时候,这样一件东西作为重要的货物,其用途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么目标呢目标又是谁呢
这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现在金老大已经看出来这件货物的重要性了。
那么他是否还要坚持原本的目标,执意杀死眼前的仇人,并为了那所谓“朋友”的利益,将许幼怡他们精心策划了一年多的行动就此毁于一旦呢
金老大把手中的枪很随意地递给身边的手下,然后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说“放了。”
立刻有两个黑衣人走上舞台,解开许幼怡身上的绳索。然后严微身上的支撑没有了,她像一只破碎的口袋一样摔倒在地板上。
许幼怡冲下舞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严微身边,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但金老大的眼神,还在冷冷地盯着严微,似乎并没有放她们走的意思。
“你确实很能打。”他的眼睛看着严微,之前被严微打倒的两个人仍然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
他的目光又扫视到许幼怡身上“你也挺能说。”
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古怪的微笑“你们两个,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严微挣扎着支撑起来,直视前方,毫不畏惧地迎上金老大的目光。
金老大死死地盯着严微,而严微也毫不示弱地看向他,二人就这样犀利又坚决地对视着,谁也不肯松动丝毫,似乎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了。
但是金老大的目光中意味深长,从敌视、审查、探询逐渐转变,最后竟变得有几分欣赏。
他的眼神仍然锐利,但语气却缓和下来“你要知道,阿娟也是我的爱人。她为了我,可以去坐一辈子的牢。”
严微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很抱歉。但我必须这样做,才能保护我在意的人。”
金老大的眼神瞟向许幼怡,不用问,他也能猜到,严微说的是谁。
他叹了口气“人生在世,总要做些不得不做的事情。”
复仇这件事,似乎也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但是从更广阔的视角、更远大的目标来看,有一些事情,是不是比复仇更值得去做呢
对于江湖人来说,有仇必报、一诺千金固然是侠义,然而国仇大于家恨,为了国家为了大局,可以放下仇恨,泯然言和,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格局么
“我记住你了。”金老大突然用手指向严微,“也许战争结束之后,我会再去找你的,你最好藏得好一点。”
严微强撑着露出一个虚弱但自傲的微笑“放心,我不会逃的。”
对于金老大和严微这样的人来说,话说到这个程度,就已经足够表达立场了。
许幼怡搀扶着严微走出“新仙林”大门的时候,后者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但她还是咬着牙支撑起来,对许幼怡挤出一个因为过于勉强而非常难看的笑容“看,我们没事了。”
许幼怡眼圈红了,她拼命不让眼泪涌出来,咬着牙说“你这个呆子,傻瓜,笨蛋,简直笨死了。”
严微笑道“没错,你比较聪明,太能忽悠了,简直是三寸不烂之舌。”
许幼怡作势想打她,但看见她一脸的伤,不禁鼻子一酸,又差点哭出来,抬起的手轻轻落下,捧住了严微的脸颊。
她把那毛茸茸但沾染了血色的小脑袋拥在怀里,轻声说“走,我们回家。”
许幼怡和严微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有人正在家里端端正正地坐好了等着她们。
不止一个人,是两个人,两个女人。
严意就坐在此前被金老大的人破坏得一片狼藉的客厅中央。在她的身边,端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那女人身材很好,长得也很漂亮,但一脸惊恐,嘴里塞着一块破布,多少破坏了她的气质。
看见严意的那一瞬间,严微好像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一个闪身,挡在许幼怡面前,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身体已经做出了战斗的姿态,像一只随时准备窜出攻击的小豹子。
但是严意什么也没有做,她很放松地坐在那里,甚至还点燃了一支烟那是许幼怡摆放在客厅里的,她毫不客气地直接拿了过来。
“你想做什么”严微厉声问道。
“没什么。”严意吸了一口,“就是给你们介绍一个新朋友。”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的那个漂亮的女人,说“欢迎你们认识一下,仙乐斯舞厅主唱,外号“白玫瑰”,也是北平白玫瑰案凶手之一,杜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