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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无间岁月(二)形无间
    “一人亦满,多人亦满,故称无间。”

    二曰,形无间。

    超子找到严微的时候,她正在季云卿门下的某个赌场里,暴打一个欠债人。超子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拳又一拳,有条不紊,富有节奏地打在对方脸上、身上。那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一身朴素衣服打扮像个小贩,口中不断讨饶“求求你,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还上。”但严微好像没有听见,依然一下又一下地打着,直打到那人口鼻出血,瘫倒在地,整个人失去意识。超子看着严微站起身来,那眼神看向他是热气腾腾的冷酷杀意,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声,这样的严微,与两年前刚进青帮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有事么”严微掏出一块手帕,擦着手上的血,然后将那沾满了血的手帕随意丢在一旁。

    超子本来是有事的,但看见严微这个样子,不禁有点害怕,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如果不介意,我们换个地方说。”

    二人穿过赌场里阴暗的走廊,从地下室踏上阶梯,一直走到屋子外面来,猛烈的阳光让严微眯了眯眼睛皱起眉头,好像她已经不再习惯于这样的光亮明媚。超子带她去了一家茶馆,二人在一个隐秘幽静的小房间坐下来。

    “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超子开门见山,很直接地提出了要求。

    严微没有回答,等着他说出下文。

    超子果然解释“老胡那边有一个女的,新人,两年前才来的,叫小吴。我想请你帮我找到这个人,让我见一面。”

    严微的瞳孔缩紧了。这个名字很熟悉,那张苍白而冷漠的脸立刻浮现在眼前。但同时出现在脑海中的,是两年前不堪回首的惨痛回忆。

    “不行。”她很干脆地说,“老胡那边的事,我不掺和。”

    超子大概没想到她会断然拒绝,张大了嘴,但又好像说不出话来。好像是思索了很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小吴对我很重要。她有可能是我的亲妹妹,我必须确认。”

    严微的表情没有变化。在这种动荡时代,骨肉分离、血亲失散,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没什么好惊讶的。也许超子只是想要确认小吴是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但是确认了又怎么样老胡是宋奇的人,宋奇是季云卿的人,九爷再厉害,也不可能从老头子的人手里硬要走一棵摇钱树。除非宋奇自己开了口。但是这与她严微又有什么关系况且,经过了两年前那件事,严微与老胡那边的人关系一直都不太好。要她贸然去干涉那些人的事,只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行。”严微简洁地重复道,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而服务小妹刚刚端上来一壶清茶。

    “我不喝茶,没味道。”严微看着超子,淡淡地说,“如果你要喝酒,倒是可以来找我。”

    说完,她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超子在身后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两年时间,眼前这个人居然变了那么多。

    严微确实是变了。两年前,宋奇把她丢给华子去收债,于是她成了一个单纯的打手。一开始,面对那些哭喊求饶的欠债人,她也下不去手。被教训了几次以后,她咬着牙,留着手,不情不愿地,迈出了第一步,或者说,打出了第一拳。但这种事吧,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慢慢地就从熟练变成麻木。严微发现,这些欠债之人,其实没有几个是真正值得同情的。比如今天她教训的这个人,四十多岁了,不事生产,靠借债度日,拆了东墙补西墙,这次借了钱又跑出来赌,输了个精光,留老婆孩子在家挨饿。于是严微打起来就更没有心理负担了。

    但是这样的事情做多了,人难免厌弃生活也厌弃自己。有时候严微在外面打了一整天,带着满身满手的血和满腔的戾气回到小小住所,无处安放愤怒与惘然,就只好喝酒。酒精的最大功用是麻醉,麻醉神经,麻醉情绪,麻醉思维,好像这样就再也不需要思考现实与未来,只管沉溺在一个小小的自我封锁的空间,只要屏蔽外界,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存在。她就这样虚混两年,毫无建树,好像已经忘了所有的信念与目标。

    有时候严微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在战场上的那些日子。看不见未来,也不知何时就会丧命,不如就醉生梦死在此刻,恣意妄为、潇洒无羁,反正也没什么牵挂。牵挂其实是有的,但她不敢去想。如果那人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又会怎么想怎么说呢两年了,时局太乱了,她与她之间无法进行任何联系。那人也身处另一个乱局之中,会不会有危险,又有没有再相见的一天不敢想,不敢奢望。那就尽情迷失在此刻吧。

    在猛然灌酒的时候,她感到手掌隐隐作痛。打人打得太狠也会伤到自己,不过没关系,身体的痛苦反而可以抵消内心的自我厌恶,这大概就是自虐的快感。也许自己本来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曾经拥有的幸福像是一种幻象,她都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最残忍的并非得不到幸福,而是品尝过那种绝妙的甜蜜之后,一切又被夺走。

    如果沉沦在黑暗中是一种必然,那就让她一个人沉下去吧。

    她和老胡毕竟都在宋奇手下,有时候还是不得不低头不见抬头见。两年来她也学会了戴上一层面具,与这些人面对面的时候,也能维持一副礼貌的云淡风轻,把厌恶压在心底。偶尔她经过老胡的场子,听见里面女子的哭泣和哀号,内心也能心如止水,绷着一副冷漠的脸,快步走过,什么也不做。钟小兰和小吴估计也在其中。至于那个阿芳,跟着宋奇几个月后,就被后者弃之如敝履,不知道发配到那个场子去了。可悲可叹,但又与她严微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她又讨债归来,对方人马比较多,她又是一个人去的,稍微吃了点亏,但也把对方一行人打得七荤八素,只是身上不仅沾了对方的血也留了自己的血。她硬撑着往回走,快到住处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感到胸腔一阵热血上涌,看来得花费几天时间去恢复。她撑着墙,喘息几口,心想,喝酒太多真是不行,小酌怡情,痛饮伤身,再这么下去,无论是身体机能还是格斗实力都会下降,得约束自己一点了。但恐怕夜晚情绪来临的时候,这些理智的思维便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仅存的意志力便不复存在。罢了,到时候再说吧。

    她又走几步,快到那间小屋了,才发现自己的前路被人堵住了。来者大概有七八个,皆是魁梧大汉,手持棍棒,一脸萧杀。

    青帮中人,整日打打杀杀,被寻仇再正常不过。严微早已对此习惯,只是今日不巧,状态不是最佳,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总不能拔腿逃跑就算想跑也未必跑得了,不如硬气一点,至少留个好名声。

    于是她还是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帮人。

    “你知道你刚才砸的是谁的场子吗”为首那人气势汹汹地说,“是张老板的你活腻了”

    于是一伙人扑上来。严微想,哦,是张啸林。那可能有点麻烦了。麻烦就麻烦吧,自从入了青帮,哪一件事不麻烦

    本来以为又是一场恶战,大概免不了要吃点苦头,没想到仿佛神兵天降,一伙人马突然出现。严微定睛一看,是超子。

    “劝你识相一点。”超子挡在她的身前,指着对方的鼻子,“你要是来硬的,那就硬碰硬,看谁硬得过谁。”

    对方显然没料到严微这边会有帮手,踌躇一番,大概是内心掂量一下得失,便向地上啐了一口,悻悻道“你等着。”说完,便带着他的人走了。

    严微感到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便对超子点了一下头“谢了。”然后就要走。

    但超子抓住了她的手臂“我有话对你说。”

    能有什么话,不过就是小吴那件事。本能地,严微想要逃避一切有可能触及真实并面对现实的存在。她缓慢但坚决地挣脱了超子的手,没有理他。

    “我有东西要给你。”超子在她身后喊,“我今天救了你,你怎么着也得给我这个面子吧严微停下脚步。行吧,这家伙说得没错。这人情今日不还,以后也得还。反正她严微现在皮糙肉厚,油盐不进,多听他说几句话,又能有什么损伤呢

    于是她转过头来,却看见超子正举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当严微看清楚那照片上的人像时,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渐渐捏紧了拳头。

    超子知道自己的策略奏效了,便示意身旁的小弟离去,只留下他一人。他走近严微“走吧,去你家说。”

    在严微的小小住所里,二人坐在板凳上。严微攥着那张照片,攥得很用力,用力到手指骨节发白,紧闭嘴唇,一言不发。

    那张照片上,是还怀着孕的许幼怡与二十岁的严微的合照。

    “照相馆被袭击那天,我在一片混乱中捡到,就留了下来。”超子解释,“后来照相馆被查封,所有的照片资料都进了警察局的证物室,后来又在战争中全毁了,恐怕就只剩下这一张。”

    他看严微仍然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便又说“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吧。”

    严微轻轻地摩挲着那张照片,有那么一瞬间,超子觉得,她眼睛里闪过了一点光。

    “你知道我如果收了这照片,就一定会帮你。”严微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那种惯常的理智与冷淡。

    超子挠了挠头“其实也不一定,我也就是试试”

    “我明天去查。”严微毫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然后把那张照片看似随意地丢在桌子上,“你可以走了。”

    超子知道严微是答应了,不由得喜形于色,笑道“好,我就知道你靠谱。有消息随时通知我。”

    直到超子走后,严微才捡起桌子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两年了,她已经两年没有再见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天知道她有多想念她,又是怎样不敢想念她。

    她现在在哪里呢,是在南京,在欧洲,还是在重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呢

    她也像自己一样,正在忍受着面具下的伪装生活所带来的痛苦吗也许她会比自己更擅长处理这样的局面吧,她一向是比自己要聪明的。那很好,只要她还好,就足够了。

    还能再见到她吗也许会的。不,一定会的。

    无论忍受多大的痛苦,都一定要坚持下去。只有坚持下去,才有可能再见到那张盈盈的笑脸。

    严微把那张照片贴在额头上,连同着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了手心里。

    如果是不了解她的人,看见她此时的模样,一定会以为,她哭了。

    但是她没有。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眶红红,却比之前多了一分神采,一分坚定。

    也许一个人的本真自我,只需要一点小小的触动,就会完全唤醒。

    她毕竟还是严微。无论戴着什么样的面具,无论背负了多少难以言说的重担,在内心深处,她永远都是那个执拗而温暖的小姑娘。

    第二天,严微就到老胡的地盘去查,果然查到了小吴的踪迹,然而得到的却不是好消息小吴在数月之前,被卖给了一个小老板,那个小老板姓韩,是张啸林的人。

    这样事情便棘手了,倘若是宋奇的人,也许还可商榷或利诱一番,只要他开口放人,便问题不大,毕竟还是自己人。

    但张啸林和季云卿的关系却十分微妙。从理论上来说,季云卿是张啸林的伯乐,前者引荐后者入青帮,才有了张老板后来的叱咤风云。然而随着张啸林家业做大以后,渐渐有些飘了,自视甚高,也张扬跋扈起来,竟逐渐不把老头子放在眼里,自然让季云卿内心极不舒服。当然,这些倒还是小节,最重要的是,张啸林的生意越做越大,开始侵占老头子原本的地盘了,这便是犯了大忌。

    总而言之,尽管两位大佬见面时还谈笑风生,但手下皆知二人暗地里剑拔弩张,所以常有些不痛不痒的小冲突。若是严微因为小吴的事情触动了这位张老板的利益,只怕惹祸上身事小,给人口实趁机落井下石,那么事就大了。

    当严微坐在茶馆里,把这些告诉超子的时候,后者的脸色冷了下来。

    “如果太为难,就算了,我自己再想办法。”超子说,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沮丧。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找借口拒绝。”严微淡淡地说,“是让你提醒九爷,做好应对风暴的准备。”

    超子的表情看起来缓和了很多,然后他疑惑问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严微道“你不是还没确认小吴是不是你的妹妹么第一步,当然是先确认。”

    “但是她现在在那位韩老板的控制下”

    “没关系,我会先去找一位老熟人。”严微看向窗外,一边端起茶杯,嘬了一口。

    超子点点头,看着她,突然笑了,有点戏谑地问“你现在喝茶了”

    “嗯。”严微闷闷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她又补充一句“不喝酒了。不要来找我。”

    超子一愣,随即会心大笑。

    严微却不理他,只默默地看向窗外,想着心事。

    有些责任是必须要承担的,逃避或许可以享受暂时的轻松,但归根结底,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她严微身上不仅仅承载着深思一个人的执念,也肩负着上级赋予的任务。

    有的人可以陷入沉沦,有的人可以自暴自弃,有的人可以走上邪道,但是她不可以。

    不过也许她可以在极致的正义与邪恶之间找一个折中,用更聪明一点的办法应对当下的困境。

    这是她必经的成长,也是必须承受的磨难。

    无间地狱之苦,只能受者承担,无人可以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