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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无间岁月(三)受苦无间
    “罪器叉棒,鹰蛇狼犬,碓磨锯凿,剉斫镬汤,铁网铁绳,铁驴铁马,生革络首,热铁浇身,饥吞铁丸,渴饮铁汁,从年竟劫,数那由他,苦楚相连,更无间断,故称无间。”

    三曰,受苦无间。

    严微穿过一条阴暗幽深的过道,走向老胡场子的深处。她面无表情地经过莺莺燕燕的女人娇笑声和粗野的男声,对扑面而来的廉价脂粉气和男人汗臭味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终于,在一个幽暗的小房间里,她看见了钟小兰。

    钟小兰已经与两年前完全不一样了。明明是接近午时,她却仍然穿着一身廉价棉质睡衣,大波浪卷发乱糟糟地,人懒洋洋地斜靠在床上,悠然地抽着一支女士烟。她看见有人进来,便非常熟练地做出一副娇媚姿态,但认出眼前人是严微时,她的脸色变了一变,又恢复了原本的慵懒,笑道“两年不见了,这位好心小姐。”

    严微板着脸,好像没有听见她言语中刻意的揶揄“我有事要问你。”

    钟小兰纹丝未动,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态,笑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要钱来买的。”

    严微皱了皱眉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币,丢在床上。

    钟小兰斜眼看了一下,眼神一动,显然是对这钱的数量十分动心,但又很好地隐藏住了。她轻咳一声,坐起身来,把那叠纸币拿起来,小心地塞在枕头底下,眼睛看向严微,笑道“说吧,什么事”

    “你还记得小吴吧。”严微说,“你对她有什么了解”

    “小吴啊,我知道。”钟小兰似乎陷入回忆,“当年我们是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这来的,我嘛是想找工作,但没想到是这种工作;她好像是被卖过来的,一直不情不愿的,挨了好几次打。”

    “她是从哪里被卖过来的”严微追问。

    “那我不知道。”钟小兰干脆地回答,“只听她开口说过几次话,感觉是苏州口音。”

    严微内心一动。超子就是苏州人。

    “我跟小吴不熟,阿芳跟她熟悉一点。”钟小兰停顿了一下,又说,“阿芳不在这家,在沪西。小吴被韩老板买走之前,和阿芳在一个场子里接客。”

    阿芳。原来还是不得不去触碰那段记忆。

    严微对钟小兰点点头“谢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多管闲事。”钟小兰在她身后幽幽地说,“不累吗值得吗”

    严微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钟小兰叹了一口气“也许多一些你这样的人,这世间便不会如此了吧。”

    严微对她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感到诧异,转过身去,却见她又慵懒地躺了下去,抽起了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严微低头自嘲笑笑,转身走了。

    活在这样的世间,大概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身不由己吧。

    严微没有见到阿芳,因为阿芳死了。

    她到阿芳所在的那家场子时,看场的阿发正在指挥打扫阿婆把死人留下的东西收拾起来打包丢掉。

    “她怎么死的”严微问。

    “自杀。”阿发一脸不耐烦,往地上啐了一口,言语中恨恨不平,“一根裤带上吊死了。妈的,浪费我花了不少钱买她过来,全他妈的白费了,晦气。”

    严微低头看阿婆收拾出来一堆旧衣服、旧物件,其中有一个生锈的铁盒子,看上面已经褪色的画,好像曾经是个装进口饼干的包装盒。她蹲下来,捡起那个盒子,打开来,发现是一叠照片和信件。

    “阿婆,这个可以给我吗”严微问。

    阿婆看了一眼“你拿走吧,这也卖不了几个钱。”

    严微轻声道谢,然后把那个铁盒子揣在怀里,将仍在低声咒骂的阿发抛在身后,离开了。

    回到家里,她打开盒子,小心地将其中的纸张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开来看。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阿芳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孩,她留下了几封书信和数篇日记,那上面的字迹看起来颇为娟秀,文笔也不错。也许阿芳本身也曾是一个殷实之家中受人疼爱的女儿,只不过动荡乱世,得以苟全性命已经很不容易。此时也无从探寻她的身世,只能感慨命运多变,不知何时灾祸就会降临在任何人的身上。

    几封书信是阿芳写给家人的,显然是从来都没有寄出过。那几篇日记记录了她的日常经历,多数是哀叹时运不济上天不公,不过其中有一篇引起了严微的注意那一篇中,提到了小吴。

    “没想到跟小吴熟了以后,她话好多。”阿芳这样写道,“她说自己有个哥哥,很小就来上海打拼,之后失去联系,再也没见过了。她被父母卖到上海,辗转来到宋奇这里,说她的哥哥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来救她。我心想,屁嘞,她哥哥怕不是早就把她忘记了,还做什么梦”

    严微继续读下去,发现过了几日的日记中,又有这样一段“小吴晚上说梦话,早上起来我问她,说是梦见了哥哥。我说你哥哥到底是谁呀,叫什么名字小吴犹豫了半天,眼睛里还流着泪,终于肯告诉我,说是叫吴超。”

    看到此处,严微已经不必再看下去了。种种迹象表明,小吴应该就是超子的妹妹没错。接下来,就是要看有没有办法从韩老板那里把小吴弄出来了。至于是动用文的方式还是武的方式,那就要看韩老板是不是配合了。

    严微将那些纸片信封收拾起来,放回铁盒子去。但鬼使神差地,她想了想,又把铁盒子里剩下没看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然后发现里面有一张很熟悉的照片宋奇的照片。

    她把照片翻过来,看见背后写着一行字“我恨你”。

    是阿芳的笔迹。

    严微把那照片放回去,整理好盒子,默然无语。既然会好好地珍藏着宋奇的照片,却又在背后写下那样的言语,那么阿芳对于宋奇的感情,多多少少也就昭然若揭了。

    也许两年前发生的一切,并非简简单单的见财起意,那么阿芳对于她严微曾经善意的冷血背叛,可能也并不是真的那样冷酷无情。

    人世间的事情,大多并不能离开一个“情”字,而与情感相关的事情,总是复杂的、难分对错的。

    不过现在探寻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人都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呢

    如果是两年前的严微,她一定会热血涌上头顶,立刻冲去韩老板的地盘,把那位小吴姑娘暴力救出来,不惜任何代价。

    不过两年以后,她也成长许多,知道有很多事情,单纯依靠武力解决,反而是最下乘的方法。

    上谋之计,当然是去找九爷,如果他能够出面与韩老板交涉,那么就算是卖他的面子,韩老板也一定会答应放人。

    中谋之计,便是用钱买通。反正当初韩老板也是花钱把小吴买过去的,只要给够了钱,大部分人都会心动。

    下谋之计,就是暴力救人。比较稳妥的方法,是找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悄地把人偷运出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算韩老板发现人不见了,也找不到做下这事的主谋。

    对于此刻的严微来说,能够思考清楚局势并提出这三条不同的计策,已经是莫大的成长了。

    不过当她与超子商量对策时候,超子断然否决“这三条计谋都行不通。”

    “为什么”严微感到很疑惑,也很受伤。

    “首先,九爷与韩老板一向关系不好,他决不会开这个口,就算开了,对方也不会应允,反会落井下石。”超子很冷静地分析,“其次,我与你都绝对没有能付得起买回小吴价格的钱。”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最后,韩老板是张啸林最器重的手下之一,他的人马众多,府宅也是把守重重,想要把人从那种戒备森严的地方劫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严微紧蹙双眉,陷入思考。

    第一条和第二条看来是绝无希望,但是第三条呢在没有别的方法的前提下,只能寻求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就算机会再渺茫,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应该试一试。

    于是她对超子说“我们确实可以尝试偷偷去救她。”她看超子面露犹豫之色,便又说“再严密的把守,一定有缺口。只要我们能够找到最薄弱的环节,就可以试上一试。”

    “小吴是我的妹妹,我当然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代价。”超子似乎是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了,“但你本来不必你知道,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严微点头“我知道。”

    “那你还”

    严微低下头,好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但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恢复了那种冷淡的表情。

    “试一试吧。”她轻描淡写地说,“人总是要做一些不自量力但发自内心渴望的事。”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超子不懂原因,但他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经过几日的信息搜集、勘察、策划、演练,严微和超子悄然聚集起了一帮弟兄,做好了夜闯韩老板府宅、营救小吴的充足准备。

    他们选择的“薄弱环节”,是半夜寅时,人的身体最疲惫的时候,也是夜晚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小吴被韩老板买来以后,一直猛烈抵抗誓死不从,于是被关在内院二楼的一间房内,门窗都上了锁。

    不过这难不倒严微他们。超子手下有个小偷出身的少年,这次也跟了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悄然打开了门锁这也是二人此前精心策划准备的结果。

    但是机关、陈设之类的物件易于打探和准备,一个计划中最容易出问题的部分却是“人”人是动态的、自主的,也是不好预测的。

    这一次行动,差点就坏在韩家的巡逻人员身上。

    本来严微超子一行人已经突破门锁,进了屋内,看见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吴超子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分别多年的妹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小吴抬起来,超子立刻将她背在身上,于是距离大功告成仅差一步,众人便想顺着来路离开。

    但好死不死,就在那个时刻,有一个机动巡逻人员刚好从附近经过,看见了油灯下的可疑人影。

    “什么人”那人大喊一声,人已追过来,并且喊声引起院内四处灯光亮起,看来是惊醒了院内其他负责保卫的人。

    严微心中暗叫不好,对超子低声说“你带着她快走。”说完,人已飞出,冲着那喊叫的人去了。

    那人看见严微冲过来,便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恶狠狠地亮出来,直对严微。

    这种小角色当然不在话下,严微一个闪身便绕到那人身后,死死地钳住了对方的脖颈,令他动弹不得。

    她本来可以立刻用力,“咔嚓”一声扭断对方的脖子,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她还是犹豫了,没有下死手。

    就是这瞬间的犹豫,让那人抓住机会,匕首向后胡乱一挥,在她的右臂上割出一道深深的刀伤。

    严微吃痛,但下手却不再留情,猛然发力,那人胡乱挣扎几下,眼睛翻白,无力地瘫倒下去,没了呼吸。

    严微把那人丢在地上,左手捂住右臂伤口,但血液还是一点一点滴了下来,落在了地面上。

    未伤及筋骨的小伤对她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但严微还是在内心感到一丝懊恼,为的是自己方才的犹豫与软弱。

    罢了,如何把握住善良与世故之间的那个度,仍然是她严微需要钻研的课题。此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快点逃出去。

    她快步向着原本定下的撤退路线跑去,很快追上了超子他们撤出的步伐。还好,所有人都在韩家主力人马到达之前顺利撤出去了。

    超子把还在昏迷中的小吴安顿在自己家里,安排好手下人马,把他们全部送走,然后对留下来的严微真诚地说“谢谢你。”

    严微点点头“救出来就好。”

    但超子的表情变得严肃“但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你刚刚说在韩家杀了一个人,是么”

    严微耸了耸肩“他伤了我,我便手重了。”说着,给他看自己右臂上的伤口。

    超子叹道“只怕后续麻烦更多。本来是我一个人的事,却将你扯了进来,实在是抱歉。”

    严微淡淡道“本来就是我自己答应的。”

    超子突然对着严微抱拳作了一揖,正色道“大恩大德,绝不敢忘。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随时开口。”

    严微笑笑,道“好,我不会客气的。”

    麻烦事很快就来了。韩老板重金买来的人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被劫走,而且自己的人还被杀了一个,简直是奇耻大辱,气得他四处放话,要把这伙人抓住,报仇雪恨,决不轻饶。

    唯一留下的线索就是有一个嫌犯被划伤手臂滴下了血,而这嫌疑很快就落到了严微的头上她曾向钟小兰打听过小吴的身世,又在受伤当日去了一个小诊所包扎,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韩老板眼线众多,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些。

    于是韩老板找上门来,先找的宋奇,毕竟严微算是他的人。宋奇倒也狡猾,明面上死不承认“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也不好把人交出来。”宋奇两手一摊,但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狡黠,“不过你们要是私下里采取什么手段,那我也管不着。”

    这态度便十分明显了明面上严微也算季云卿的门下,不可能直接交人,那也太折损大老板的面子了。但若是私下寻仇,他宋奇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你们怎么折腾。

    于是,在一个雨夜,严微被韩老板的一伙人堵在了巷子尽头。

    那一夜严微其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还是有人如同天神降临,救了她一条小命。

    那人当然就是佘爱珍。

    如果没有遇到佘爱珍会怎么样呢很多年后,严微依然会回忆起那一个雨夜的感受,那是一种无比真实的痛苦,也是一种终于释然的欣慰。

    痛苦是上的,欣慰却是精神上的。

    如果说受苦是难以避免的桎梏,那么磨难便是可以选择的修炼。

    她严微所忍受的痛苦,并非毫无意义的苦耗。至少她还曾经救过一些人,帮助过一些人,也感动过一些人,不是么

    只要她的坚持与执着还有一点点意义,那么痛苦便无足挂齿。

    如果这样的苦痛就是维持善意的代价,那么她严微愿意承受,顶得住,扛得起,无怨无悔。

    在承受暴风骤雨般的拳脚时,她护住心口,护住那张超子送给她的小小照片。

    那是她的光,也是她的信仰。

    她终究还是被拯救了,但一个人若不是先拯救自己,又如何能被他人拯救呢

    正是因为有了心底的那一点点光,一个人才不至于迷失自我、放弃自我,才有被救的可能。

    无间之苦,或永无止境,或陷于轮回。唯坚守自我,方可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