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今此言一出, 荫尸视线便骤然直盯向他。
颜元今笑道:“看来是被本世子猜中了。”
众人无不愕然。
顾隽最先诧道:“昨昨兄,你这话为何意?”
“这具体如何,恐怕要你亲自问它了。我只是在想,你那高曾祖父缘何要将月阿柳塞了布条的布偶珍藏起来, 要知道, 那布条上缝的可是她偷偷给自己儿子取的小字。”
顾隽一愣:“你是说……”
“没错,”颜元今啧一声:“顾大公子, 你这字可是白抢了你曾祖的那一份呢。”
他说完, 瞥过一脸惊讶的顾隽, 又将视线转至荫尸身上,朗声道:“月阿柳, 我看你与顾惜之那荒唐一夜, 他并非不曾知晓,其子由你所出, 他也并非被蒙在鼓里, 只是他不愿承认、甚至不愿接受你罢了, 是也不是?我并非当事之人,不知你二人之间具体发生何事,但我知, 你一怨顾夫人夺子, 二怨子不知亲, 三怨所爱之人负你造成今日局面, 这第三怨, 在你心中比重最深, 是也不是?”
两句“是也不是”问下,那荫尸猛然嘶吼一声,黑发突起, 似要再度奋力挣扎,然而这一回不似之前几番令银丝波动,反而因此举让阵法光圈愈发明亮,被束缚得也愈发牢靠,只挣扎两下,双掌便重重垂落下来。
卫祁在双眼顿时一亮,心中恍然,难怪之前荫尸怨气不散,因他只知前两层,却不知这关键一怨。
他当即屏息凝神,口中默念咒语,见荫尸手脚如被隔空捆绑般越来越紧,深知眼下正是时候,便忽从随身布包中掏出一方背面映刻十二星宿的重环纹铜镜,先在手心一掂,随后向上重重一抛,正停于荫尸头顶上空。
他目光凛然,手中捏道诀,大声道:“‘众生多结怨,冤深难解结,我今传妙法,解除诸冤业’——月阿柳,汝怨已为人知,还请速速归降!”
咒声停歇,镜中于刹那间照出如白昼般刺眼光束,顷刻将阵中荫尸笼罩。
荫尸似痛苦不堪,不住仰天长啸,其声刺耳至极,令李秀色等人面色皆难看了一瞬。
片刻后,声嚣渐歇。
荫尸立于阵中,终于再一动不动,只稍稍仰头,眸子紧紧盯着头顶那方铜镜,黑发安静地拖在地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虚幻。
众人还未来得及诧异,便见半空那铜镜中白光骤然一闪,紧接着竟隐约现出了一女子的模糊背影。
卫祁在眸中顿现惊奇之色,喃喃道:“原来此物竟真能有这般用途……”
乔吟盯着镜中女子,讶道:“小道长,此为何物?”
“御尘镜。”卫祁在道:“可在解荫尸之怨迷后借此镜现其前尘。”
模样再普通不过的一面铜镜罢了,竟有如此奇效,李秀色心中不由感慨,卫祁在这小道士还真不愧是原书男主,武力值暂且还不算太高,但关键时刻倒是什么东西都能从他那破布包里掏出来。
乔吟轻轻点头,又调笑道:“小道长有这般神器,为何藏着掖着,不早些拿出?”
卫祁在微赧:“此物过去唯有师尊在照衡山长河村时用过一次,师尊故去后,这些年也未再见有荫尸出棺,御尘镜便一直在观中搁置。这次下山师傅恐早有预见,便临时将其塞我囊中。此镜唯有在解怨后可用,方才小道还未来得及便已被荫尸所伤,让姑娘见笑。”
方解释完,忽见那镜中似正缓缓朝前的女子将脚步停了下来,而后慢慢转过了头。
顾隽远远瞧着那张不过十三四岁的面孔,顿时惊道:“茵茵?!”
“什么茵茵,”颜元今在一旁好整以暇:“是令高曾祖母。”
顾隽愣了:“啊?”
李秀色忙贴心替广陵王世子补充了一嘴:“真正同你有血缘关系的那个。”
“……”
见顾隽面色稍有些尴尬,李秀色赶忙拍了拍嘴,解释道:“我意思是,这镜中娘子应当正是月阿柳,即是荫尸原身,看模样十四岁,恰是她当年入顾府为婢的时候。”
顾隽点了点头,良久才叹道:“阿柳祖母年轻时,竟同茵茵长得这般相像。”
镜中的月阿柳年纪尚小,下人装扮,穿一身稍显宽大的粗布衣,扎了个潦草简单的丫头髻,面上还灰扑扑的染了泥,可饶是如此,也未掩其美人胚的清丽容颜。
她正捏着颈上所挂的下等族铜牌,唉声叹气:“要一辈子困在这府中了么?”
声音飘渺,传至众人耳中,竟宛若生魂。
虽已在辛家口中听过她故事,可乍一见镜中人影,活生生现在眼前,倒让李秀色有些恍惚。
还在呆呆望着,忽见薄雾一晃,场景变换,便是一方池塘。
池塘边,一位锦衣华贵的小公子于亭上坐,看上去有十六七岁,他眉眼虽不出挑,气质却颇显矜贵,一手捧着书,一手朝嘴里漫不经心丢着干果,而后就着书册念了几句,便似再没法专心读下去,将书朝下一拉,视线向池边正蹲着喂鱼的下人服身影望去。
终忍不住道:“我说,你再这般喂下去,满池的鱼都要被你撑死了。”
那身影大抵吓了一跳,手中的干饵洒了一地,随后连忙转过身,朝亭中望过来。
阳光刺眼,小公子瞧清她面容,似生生一怔。
他将目光慢慢落至她胸前下等族牌上,顿了片刻,终于笑问道:“什么时候新来的小侍女,我怎的没见过你?”
“昨日刚到。”
“昨日刚到,今日就来毒害我的鱼?”
侍女忙低头:“小的不敢,小的只是……”
没等她说完,小公子便忽然从亭中一跃而出,踱至她面前,将手中书册轻轻一敲她脑袋,问道:“你叫什么?”
侍女揉头:“月阿柳。”
“哪个柳?”小公子弯腰看她,笑道:“是‘色浅微寒露,丝轻未惹尘’的柳?”
月阿柳茫然抬头:“什么?”
“不是?”
他盯着她的脸,又道:“还是‘翠佛清波,烟垂古岸’的柳?”
见她茫然,他便忽而了然似的,神色中添了丝古怪,问道:“不懂诗词?”
月阿柳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面前忽而伸过来一面手掌,那手修长白皙,极为好看,一看便是读书人用来拿笔的手。小公子靠近了她一些,道:“那便写给我看好了。”
月阿柳一愣。
她攥了攥因自幼起便总是干粗活而生的满是厚茧的手,朝背后一放,再摇了摇头:“不会。”
“不会?”
“我不认得字。”
小公子忽笑出声:“你不识字?”
他连连摇头,退后些打量她,音色中带些讽意:“可惜了,竟是个目不识字的白丁。”
月阿柳面色有些难堪的微红,闷声道:“奴婢出生自下等族,自幼维持生计已是艰难,没有机会去学堂。”
小公子哼道:“没机会?我只听说过凿壁借光、囊萤映雪,但凡有心之人,也不至于这般自甘堕落,你那些话纯粹借口罢了。”
“公子自出生起便衣食无忧,自无法设身处地懂奴婢境遇。”月阿柳似憋了口长长的气,沉声道:“公子若无事,奴婢便退下了。”
说完,不等他应,便跑没了影。
小公子在原地静默半晌,许久在自言自语道:“这是在骂我站着说话不腰疼罢?”
他也不知为何兀自笑了笑,瞧着她离去的方向半天,半晌才捡起地上她掉落的干饵,朝河中鱼群丢去。
李秀色远远看着镜中场景,轻声道:“这位,应当就是顾惜之。”
话音落,画面又是几转,皆是顾惜之与月阿柳碰面,一个打趣一个回嘴,一个笑容恶劣却开怀,一个每每被气得不轻却碍于身份不敢生气,倒像是对欢喜冤家。
再一阵薄雾,场景便落至了一间屋内。
穿着好看中带几分书生文雅气的少年正低头写字,一身粗布的少女却在一旁安静磨墨,盯着他写字那双手看。
李秀色眯眼道:“这定是月阿柳给顾惜之做陪读丫鬟的时候。”
写字之人忽而抬头,先是不经意般瞥了眼她磨墨的那双模样粗糙的手,再又抬眼看她,问道:“认得我写的是什么字吗?”
月阿柳答得很快:“不认得。”
顾惜之听她语气,忽而笑了:“不认得很骄傲吗?”
他道:“站过来。”
月阿柳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凑近了些。
顾惜之点了点纸上那大字,道:“这个,是‘柳’。”
“柳?”月阿柳茫然:“哪个柳?”
“自然是,你的那个柳。”
月阿柳愣愣半晌,指指自己:“我的那个柳?”
顾惜之哼一声,带着少年的傲慢气:“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叫别人知道你是我的书童,怕都会丢我的人。”
月阿柳面上顿时染上红晕,语气却很有骨气:“我也不想做你的——”
话未说完,面前却被递过一支笔:“拿着。”
少年在她诧异的眼神中笑道:“写写看。”
少女拿起笔,对着范本,歪歪扭扭地画,可惜却画成了四不像。
顾惜之嘲笑完,忽而抓住她手腕,没等她吓一跳,已经带着她的手劲在纸上一笔一画慢慢勾勒起来:“应当这样写,真是笨。”
很快,一个端端正正的“月”字便写了出来。
顾惜之笑容得意,偏头问道:“怎么样?”
他离得近,手还搭在她手腕上。
少女眼睛看着字,心却放在别处,点头:“好看。”
镜中月阿柳香靥凝羞,连带着眉眼都稍上丝淡粉,李秀色远远观望,觉察出情势不妙,摇了摇头,为这桩冤孽叹气道:“原来这会儿她便已情窦初开了。”
广陵王世子偏头看她一眼,见这紫瓜一派故作老成的模样,不由讥道:“你懂得倒是不少。”
李秀色“诶”一声,谦虚道:“世子过奖,这点小苗头我还是能瞧出,怎么说我也是看着话本子长大的。”
颜元今冷哼:“钦天监家的女儿,自小便看这些东西?”
李秀色一愣,想起卫朝宅风严谨,闺阁女子更是规规矩矩,话本子这种东西也就顾夕那种皮到不行的小男娃会偷偷买来看,尤其原主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世子略感奇怪也正常,眼下想必还觉得她不成体统。
这么想着,她便忙胡编乱造道:“世子,您大抵忘了,我是庶女出身,自小没了娘,爹也不怎么爱我,所以素来没人管我的,有东西看能叫我识字便不错啦。我虽说是看话本子长大,但学问见识也不见得少到哪去,没准还开阔了些呢。”
她讲到“开阔”二字时,还洋洋得意地眨了眨眼。
虽不知她得意个什么,但颜元今心中仍是一动,这紫瓜言语轻松,提起身世遭遇竟这么如同无所谓般不轻不重掀了过去,明明是较为可怜的事情,她怎的还看上去很高兴似的?
他到底也没兴趣戳人痛处,只哼了一声,没再搭理她。
正如李秀色所说,镜中接下来的影像将这苗头愈演愈旺,许是众人以旁观角度,只觉得月阿柳的心思也随着时日迁徙昭然若揭。见了顾惜之会别扭脸红、同顾惜之讲话会支支吾吾、甚至时常会看着正在背书写字的顾惜之发呆……
时日一长,这场景落在旁的下人眼里,也惹来了是非。
有男奴才嚼舌根:“你以为那月阿柳大字不识的,凭什么去做少爷的书童?我看少爷就是看中了她脸好,找她暖床的。”
再白日梦道:“要是我今后有了钱,我也得找这种姿色的小丫头。”
有婢女白他一眼,而后附和:“反正我们没那个脸,自也没那个命喽。”
自然还有人不屑:“我看那月阿柳早便合计好了,还想一步登天呢,笑话,怎么说也是个下等族,比咱们都不如的东西,脸好怎么了,少爷最多玩玩她,怎么能看得上……”
叽叽喳喳一群,没注意后头站了两个人。
一个站得近,手上握着新取来的宣纸,气得浑身发抖,正是月阿柳。一个离得远,却听得一字不差,他捧着书,慢慢朝前踱步,经过正眼眶通红的少女身边,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继续上前,抬脚对着那说着“暖床”的下人屁股便是一踹。
顾小少爷踹完人,冷道:“倘若今后再听谁再背后编排我,包括我身边的人,便给我从这宅子滚出去。”
月阿柳怔怔看着,揉了下红红的眼,见顾惜之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也不知什么意味,便又转身离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低下头,小声道:“他在……护我。”
镜外观看的李秀色顿时恨不得翻一个大大的白眼,急道:“他护你,你也不看看他护的是你,还是他自己的名声!”
被这突然的一声扰了看戏兴致的广陵王世子:“闭嘴。”
“……”
镜中,月阿柳愈发勤奋练字,学会了“柳”字,也偷偷学会了“惜”字。
一日,在书房里等了许久,才等来了方跟同窗们游玩回来的顾小公子。
他见着立于昏暗中的她,似是吓了一跳,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月阿柳嗫嚅了半晌:“公子,我、我会了。”
“会了?”顾惜之见少女面色若桃花之艳,先是一怔,又见她鹌鹑般乖巧还莫名带了丝胆怯的模样,全然不似过去还会跟自己顶嘴的派头,笑道:“会什么了?”
他行至桌边,见她慢慢拿起笔来,弯腰认真写了个什么,而后如同渴望得到夸奖的孩童般急忙道:“您教我的名字,我会写了。”
顾惜之低头,瞧见那还算端正的“月阿柳”三字,满意地挑了下眉:“还不错。”
月阿柳素来不爱笑,此刻眉眼却轻轻弯了弯,神秘道:“还有。”
说着,她继续弯腰,小心翼翼地在纸上一笔一画。
顾惜之双手扶在岸边,大抵是起了好奇,没等她写完便凑近去看,月阿柳落完最后一笔,兴奋扭头:“还有惜——”
话未说完,唇边却凑着少年转过来的嘴角擦了过去。
察觉肌肤温热触感,二人皆是一滞。
月阿柳的脸刷一下红了,顾惜之似也愣了半天,而后突直起身来,咳嗽一声,强装镇定道:“你可知你刚才做了什么?”
月阿柳道:“我……”
顾惜之摸摸唇角:“你亲我。”
“……”月阿柳吓了一跳:“公子,我并非——”
依旧是未说完话,少年却倏然凑近一步,稍稍俯身,对着她唇边轻碰了一下,似留恋般停了许久,才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直起身子,状似无谓道:“似这般。”
他咳了一声,继续道:“似这般的逾矩之举,下次不许再做了,知道了么?”
月阿柳尚在愣神,只知道点头。
顾惜之神色中也有些少年羞涩的不自然,转而低头去看桌案上的“惜”字,转移话题般道:“你这侍女,怎的将我名字写得这般丑……”
随着他声音渐渐缥缈虚无,二人书房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一转,便是喧天锣鼓的喜庆声响,想来,是到了顾家娶亲的时日。
李秀色静静看着,却稍有些心不在焉。
她方才,是和大伙儿一道看了场亲热戏罢?
这古代小情侣的推拉,怎这般黏糊,还颇有些刺激……
顾隽似也发现了她异样,扭过头来,吃惊道:“李姑娘,你发热了?”
“……”
李秀色“啊?”一声,心虚道:“有吗?可能、可能是太冷了罢。”
她说着,抱着柴火棍也手也稍活动了下,一直维持这动作,属实有些酸了。
颜元今也扫她一眼,于心中讽笑一声。
方才还在那痛恨这月氏阿柳不会慧眼识人,眼下倒因这镜中场景闹得自己面红耳赤。
这紫瓜平日脸皮不是厚的很?
那顾老祖亲的又不是她,她脸红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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