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之面色难看, 许久方低声道:“是。”
见他承认得竟这般干脆,月阿柳痛苦愤恨之余倏又升起一股自嘲,她惨笑道:“你那夜分明醉酒不清, 还将我当作了婉然,事后是如何知晓?你既已知晓, 又为何……要这般将我当傻子玩弄?”
顾惜之沉默一瞬:“我并未将你当成她。”
月阿柳一怔。
她脑中倏尔一片清明, 忆起赵婉然来央求自己留下腹中胎儿, 又回想顾惜之趴在她耳边说想要个孩子的模样, 几乎恐惧得浑身发抖, 望着眼前人面恶鬼道:“……所以是你二人串通好的?因她生不出孩子,你们、你们便联合起来骗我?”
顾惜之当即皱眉:“并非你想的那……”
话未说完,却听她颤声问:“顾惜之, 为什么?”
“你那么那么的瞧不起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枉我以为你不知,枉我以为你是无心之举, 枉我还在心中原谅你,自甘下贱地将孩子给了你……可你分明有夫人,有家室, 地位这般尊贵,为何要这般利用我?”她情绪愈发激动,几乎肝肠寸断:“是看我月阿柳出生卑贱,所以好欺负吗?是因我猪狗不如,所以不将我当人看待吗?是仗着我对你有情, 所以可随意玩弄吗?为何呀……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字字泣血, 到最后几乎嘶吼出声。顾惜之似也如鲠在喉,低声道:“我并非利用你,我只是……”
他似乎难以开口, 顿了顿,方道:“总之,那夜我绝非故意,只是情难以控罢了。”
“情难以控?”月阿柳狠泣道:“何为情?谁的情?”
顾惜之抿唇不言。
见她模样,月阿柳似意识到什么,深深看他一眼,眼睫微颤,忽道:“我爱慕过公子,公子可知?”
顾惜之愣了愣,神色透出复杂情绪,轻皱眉道:“你不必说这些。”
月阿柳眼泪砸在地面,忽而笑了:“果然,这你也早便知道。”
她声音无尽自嘲:“公子好生厉害,这世上便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看来这么多年,我在公子眼里,便当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顾惜之沉声道:“我……我深知对不起你。但我确然不知那夜过后你真的会怀上身孕,更不知婉然会去求你过继给她,我之所以将错就错,不过是想留下这个孩子。”
言语顿了顿,继续道:“况且孩子给了顾家,做这唯一嫡子,断然也会是最好的选择,我会疼爱他,婉然自也不能亏待他,这对孩子并非一件坏事。至于你——”
他低头:“我也曾考虑过你。可你也知道,你是、是……”他看了她颈间铜牌一眼,面色闪过一丝痛苦,似过不了无数关卡一般咬了下牙:“……我不可能收你为妾,顾家不会允许,这世道更不能容。”
少年招惹,数年光阴,不过一句不可能。最为讽刺的是,恐怕早在少年时,哪怕曾有心动,也不过建立在“可否为妾”的基础上。
月阿柳闻言竟是眸无波澜,只问道:“公子,可曾对我有过半分情意?”
青年眼睫一颤。
他似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避开她目光,安静许久,终于出声:“若你并非出自下等族——”
“会有。”
月阿柳笑了。
她淡淡看他半晌,低声道:“好一句‘若非’。”
须臾,又似终究冷静下来,深吸口气道:“我后悔了。”
顾惜之愣道:“什么?”
月阿柳抬头:“我要将阿绣带走。”
顾惜之倏然一惊,大声道:“不可能!”
他似看一个怪物:“景留乃我顾家子嗣,这些年也一直好好的,你当初既已应允,为何又要将他带走,你一个婢女,能将他带去哪里?一无所有,难不成是要他跟你去过苦日子?!”
月阿柳眸色冷漠:“公子莫要同我提及当初,当初我若早知你是如此,从一开始我便绝不会将他留在这恶心的地方一刻。”
顾惜之面色僵硬一瞬,扭脸道:“我只当你说的是胡话。”
”不!”月阿柳摇头冷笑,抱着布偶慢慢后退:“我一定要带阿绣走,现在就要带他走……我要带他走……我要离开这里……”
她说着,似情绪失控,转身便朝外奔,一把拉开大门。
顾惜之见她跑了出去,当即也跟着冲去,在廊中唤道:“来人!”
很快,便有两位家丁飞奔而至,眼尖地抓住月阿柳胳膊。
他们力气极大,月阿柳痛得闷哼一声,顾惜之见状忙皱眉道:“动作轻柔些,莫要伤了她。”
“是。”
顾惜之又道:“把她嘴蒙上。”
待她被封了口,他才看着她道:“只要你不生事端……你弟弟我过些天自会放了,也不会将他交到官府。我会给他一笔银两,助他今后谋生,便说是你给的,也会告诉他,你不喜他私自打景留的主意,让他别再想着你,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月阿柳抬头,狠狠剜他一眼。
顾惜之眸色黯然,低声道:“月阿柳生了疯疾,你们将她锁在柴院她房中,不得放出,也不得让旁人进去。每日三餐依时送去,不得怠慢。此事不必告诉夫人。”他说着,扫两个家丁一眼:“这事办不好这府里便别待了。”
两位家丁当即道:“是。”
月阿柳被拖下去之前,有一瞬顾惜之忽抬了抬手,似想触上她面颊,却终究握了握掌,放下手来,声音微不可察:“景留的名字是我取的,小字阿留。是‘莺儿鸣唱苦留春’的‘留’。我留不住柳枝芽,再不能留不住他了。”
场景急转直下,月阿柳被扔进屋中,抱着布偶,还未站稳身子,便吐出一口血来。
她倒在地上,濒死一般。
此后数日,月阿柳不吃不喝,大把大把地落发,生育落下的病根、当夜遭受的一棍、急火气郁灼烧的身心,让她整夜睡不着觉,疼如虾子蜷缩,时不时扒着床头干呕。
呕到不能再呕,便靠在门边,低吟道:“我要离开这里,放我出去……”
“放我走……放我走罢……”
声音终湮没在无边黑暗里。
月阿柳殁于朔和四十五年腊月十七,仅在她被关后的第七日。
顾惜之得知消息,只匆匆去了柴院一趟,至始至终一言不发,临走前抱出了布偶。
家丁本要将尸首随意找个坟堆埋了,却被顾惜之拦住,让买口棺材,葬在柴院角落偏僻之处。
此后他便去了书房之中,三日未曾出门。
顾景留每日都去敲门,到第四日,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他盯着素来喜净的父亲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又看他眼中布满了猩红血丝,似是几日未睡般,奇怪道:“爹爹怎么了?”
顾惜之没答,是揉揉他头道:“阿留,你陪爹去做件事罢。”
两父子行至柴院,在那角落边上埋下柳籽。顾景留孩童心性,只觉得好玩,乖乖浇了水。
浇完水,顾惜之道:“景留,磕个头。”
顾景留奇怪看他一眼:“才不要。”
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
唯有青年独自站了许久,久到日头落下,又再度升起,才转身消失在雾气之中。
顾惜之很快便生了场大病,身子渐不如以往,七年后,殁于春日草长莺飞柳叶繁盛之时。
直到他死时,柴院满地野草,唯独他当年所播柳籽,却从未生长出来。
大雾笼罩铜镜,散去之时,前尘往事皆随之落幕。
众人久久不言,心中只觉郁结万分,李秀色最先红着眼道:“她果真是被逼死的。可怜她身上还带着伤,那狗……那顾惜之竟还囚禁她!他还有脸假惺惺种何柳树,人死了倒知晓难过了,下等族如何,下等族便由得他这般欺辱了?先行招惹,到最后竟连承认一句情份都不敢,迂腐懦弱,我都要替月阿柳不值!”
她言语万般激动,颜元今看这紫瓜一眼,懒洋洋道:“我看倘若你不是身在镜外,那顾老祖都得被你掐死。”
李秀色扭头看向这位此刻居然还能一脸淡然的广陵王世子,将对顾惜之的气迁怒到了他身上,没忍住小声骂了句:“狗男人。”
颜元今:“……”
世子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李秀色:“没什么。”
她说完,连忙心虚转头,转而看向另一旁沉默不言的顾隽一眼,深知自己方才说话并未考虑他感受,想了想道:“顾公子,你莫要介意,我方才气昏了头,才在你面前出言不逊。我虽确实不喜令高曾祖,但你心地良善,是个好人,莫要将祖先的错归结到自己身上才是。”
顾隽轻声道:“无碍,多谢李姑娘。”
李秀色心中甚堵,也不知如何宽慰他,只得默默叹了口气。
另一边,卫祁在面色沉重,许久方抬手,将御尘镜收回袖中。
他远远望着阵中神色隐隐苍凉的荫尸,沉声道:“月阿柳,我知你生前性情并不坏,你所怨如今真相大白,一晃百年,你恨得太久,眼下,该回家了。”
说完,他忽抬手起阵,无数银丝自在场几人手中武器上纷纷抽回中央,慢慢缠绕住荫尸躯体。
他单手立掌,默念道:“满满长怨路,冥冥正归时,若已除冤业,幽魂渡往生。”
荫尸一动不动,许久,眼尾竟缓缓滑落下一滴血泪来。
喃喃咒声下,只见它满头骇人的长发竟在慢慢回收,指甲也根根掉落,面容逐渐萎缩凹陷,不多时,便由身躯褪去。
“啪、啪”几声。
骷髅根根掉落,砸在了地面上。片刻前还恐怖如斯的荫尸躯体,转眼之间,便就这么化为了一堆白骨。
氛围一时沉重至极。
卫祁在长叹一声,看向对面正望着堆白骨眯起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的颜元今,道:“世子,这月氏阿柳如今已尽褪了尸气,不再是僵尸,你应当不会再打这堆人骨的年头罢。”
颜元今抬眼看他一记,轻蔑一笑,随机转身走向了一旁的屋内,对着正躺在屋中地板昏睡的那人踹了一脚。
陈皮当即一个激灵,似大梦初醒,一骨碌便跳了起来,大叫道:“僵尸!僵尸来啦!快逃啊!”
喊完,瞧见面前一个熟悉的面孔正不耐烦地瞧着自己,当即热泪盈眶,朝前便要上去:“主子!你回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颜元今毫不留情一脚将人踹了回去。
“写封信。”他对着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小厮道:“唤那辛家来收尸。” w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