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被揭开难以启齿的伤疤, 飞僵此一瞬万般悲彻。
“娘子说得没错,”它幽咽完,忽而低低道:“我是做了旁人的面首。”
李秀色忍不住愣了愣:“你……”
林间声音虚空缥缈, 它方才还是在哭,此刻却犹如在笑:“你们应当都晓得, 应锦生了条贱命。”
“三岁时,父亲在山上做话被山石砸死, 六岁时, 母亲因病去世, 我遗了她的病情, 落了病根,常年咳血,病病殃殃,因那副病躯做不得活, 便无立身之本, 每日苟活于那破屋中, 怕冷、怕饿、怕病时无钱买药,怕雨天屋顶漏风……但我依然活了过来,不会在那些嘲讽我贫贱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人活一世罢了,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李秀色道:“我知道,你心中有信念支撑,想做官,改写命运,出人头地。”她顿了顿:“以你的才学,确实可以,以你的心性, 或还能当个好官。”
“是么?”许是她的话让他甚为满意,飞僵又笑了起来,笑声倒不诡异,只是越笑越显得酸楚:“只可惜啊,可惜……我连上京赶考的钱都没有,连这个村都出不去,行至半路都有可能被饿死、冻死,压根到不了都城,又凭什么做官?”
李秀色道:“所以你便想着出去借钱?”她说至此,又沉吟道:“可江照,他们或是行径恶劣,可那些人与你非亲非故,他们其实本就没理由去……”
“那帮人都是一路货色!”未待她说完,飞僵声线骤然抬高了一瞬:“他们该死。”
九年前,科考来临,他带着一线希望,抛去自尊脸面,敲开一道道大门,等来的却是一双双白眼。
有人骂道:“江照,你脑子被屎糊了罢!克死爹娘的晦气玩意,瞧你这要死不活的病秧子模样便来气,还借钱,你哪来的脸?别挡着大爷路,滚!”
有人讥讽:“你是说只借个路费?待你考取了功名加倍奉还,大恩不忘?可江照啊,我凭什么帮你,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当上官?就算你能做官,我即便是给那巷口两条野狗,我也不想给你,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罢!”
还有人哈哈笑道:“借钱可以,先跪上一天一夜,再磕十个响头,喊我一声爹,你爹我便考虑考虑送你几个铜板。”
“我自然是不愿意跪的。”飞僵音色发冷:“却被那钱有来的下人踹了一脚,当街跪了下去,他踩上我的脑袋,似要将我碾入地下,叫来往的人嘲笑于我。我不过是借钱罢了,我做错了什么?他不愿意可以,凭何要让我受尽折辱!”
卫祁在心中也有些许苦涩,低声道:“你既知他们恶劣,为何还这般急着借钱?那刘老跛曾言其实你也曾在外卖出过字画,虽皆是廉价,但或能供自己糊口几日。即便你身体无法做话,但兴许凭才学,日积月累攒一攒,也能筹够上都的路费?”
“是啊,攒一攒便好了,”飞僵一声喂叹:“若我还有时间可等的话。”
“可是科举四年一度,而应锦只有三年可活,如何再等?”它笑道:“若我不在半月内进都赶上考试,只怕是到死都不再会有机遇了罢。”
“……三年?”
飞僵此刻状态似很是平静,于阵法中孤自站着,仿佛能让人瞧见那书生当年形销骨立、体弱枯槁的模样:“我那病躯本就是一日日拖着,能再给我三年,倒也是上天怜我?”
嘴上说的是“上天怜我”,声音却无尽自嘲,分明是在恨上天不公。已生于无边黑暗,阴冷沟渠,活得万般艰难,却偏偏还要遭受这么一击,难怪他一刻再不能等,宁愿扔下读书人的心中自傲,也要去腆脸求人,也难怪他心境再不如幼时乐观……不,或许他根本从未乐观过,不过是因心中对未来有期待而学会伪装,但当信念一次次崩塌时,才终于一股脑将多年来心中的怨怼发泄而出。
“钱庄氏那女人,”李秀色正于心中感叹,忽听飞僵又道:“是我最后能抓住的稻草。”
他能寻的都寻了过去,眼看科举之日越来越近,他身上却连考试费用都没有,想尽一切法子,焦头烂额之际,便被一个满身富态的半老徐娘找上了门,江照认得,此人便是钱有来的夫人。
庄氏眼神暧昧地上下打量他,最后竟笑了起来,道:“郎君若想用钱,我倒是可以给你,不过要有个条件。”
江照未曾想过竟是那般肮脏、令他作呕的条件。他起初不愿,硬生生将庄氏赶了出去,却听她在门外不紧不慢道:“小郎君倒是有几分风骨,可你莫要忘了你眼下最需要什么,我可是你眼下唯一的贵人,你现在不过是条没饭吃的狗,自己好好想想罢,到底要不要这根骨头?”
“做她三日的面首,便能给我应得的骨头,”飞僵笑道:“敢问几位,若你们穷途末路时,可愿去做狗?”
众人沉默不语,未能设身处地,确然无甚资格说他是对是错。
“我关上门,听着她在外头说话,转眼便咳了血。那时我便想,去罢,应锦,捡了那根骨头吃,吃完,便可以离开这地方了。”
庄氏在外不仅养了他一个面首,她有些怪癖,喜五花大绑,烛油蜡具,将旁人弄得伤痕累累,并以此为情趣。江照身体孱弱,她也未见怜惜,反倒尤其喜欢他那般任人宰割、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常痛得求饶,泪眼婆娑,她却变本加厉,愈发兴奋,甚至还将旁的面首喊来,一齐见他那般痛苦不堪的模样。江照去了三日,那三日只觉从头至尾已被人羞辱了遍,以为自此可以解脱,可未想三日后,她要续满七日,七日后,又要延长一月。
江照没时间耽搁,自然拒绝,那钱庄氏便当即反悔,不许他离开,还嘲讽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只剩三年的命,便不要再去做那功名梦,还是乖乖做她院中狗,可保他三年都有骨头吃。
飞僵又凄笑一声,再问道:“几位说,若是你们,可愿消受这福泽?”
在场几人面色都有些尴尬,虽说飞僵回忆往昔是一笔代过,可那般所谓“情趣场面”,还是令众人浮想翩翩,颇为咂舌。
难怪飞僵要这般折磨庄娘子,她身上的红痕,是他原封不动还了回来。
李秀色率先深吸一口气:“所以……她最后欺辱了你,却也没给你钱?”
飞僵透骨恨道:“骗子,骗子!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了她,她这样的骗子,难道不该杀么?!我江照读圣贤书,行圣贤事,凭何要被她欺辱!”
“好一句读圣贤书,行圣贤事。”颜元今于此时冷道:“你既圣贤,缘何非要做官,名利腾达,便这般重要?”
飞僵黑漆漆的眸子定于他方向,忽而苦笑一声:“公子锦衣玉食,一掷千金,能瞧得起什么?”
它声音虽未有太大波动,但那漆黑的眸中却似藏了波涛怒火,广陵王世子素来言语刻薄,怕是每回都正戳它心口,不过它还是将那怒火压了下来,只掀起四周一阵阴风以示发泄。
阴风卷起它衣袍一角,先前颜元今与之搏斗时都并未在意,此刻注意力全在它身上,于月色中看见其黑靴上熟悉的左右各三道青纹,忽一下皱起了眉,问道:“你里面穿的什么?”
他似懒得等它回答,空闲的那只手掏出怀中铜钱,冲着阵中僵尸方向弹去,铜钱竟如利剑狠狠划破其胸前正中的袍布,露出袍下内里的衣着。
蓝色圆领窄袖衫,衫上正中胸口出绣着一圆形蟒图。广陵王世子面色一沉,声音顿时冷下来几分:“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是个阉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
顾隽也仔细瞧了一眼,恍然道:“是了,我曾进宫瞧见过,此为宫中太监的定装,皆为圆蟒纹,佩青纹靴。可、可江兄,”他怔怔:“你如何会成了宦官?你不是……”
不是要考取功名,去实现抱负,做大官的么?
飞僵便于此时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凄厉非常,于林间回荡,明明面无表情,可让人觉得眼中似有泪花:“做大官……做大官……是呀,我江照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做大官的么?为何我却成了一个太监,这不该问我呀,该问这上天!”
“我参加了科考,对卷试胸有成足,功成名就在握,甚至已在等揭榜日的喜讯,却在揭榜那日一觉醒来成了阉人,做了太监。为什么?就因我无权无势,因我命贱活该么?我好不容易走到了那日,却要落得如此下场,我江照苟活十几年,未曾有一日愧对上天,缘何上天要对我如此残忍?”
颜元今似对这太监服饰极为厌烦,冷冷看了一眼,而后问道:“谁害的你?”
飞僵低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是谁要害我,更不知为何害我。我只知,我即使是成了太监,也没能在那都中繁华之地多得驻留,宫里的总管晓得我没两年命好活,是快要死的入,便将我赶了出去。我无处可去,便想离开胤都,回这无恶村来,可惜人还未至,便死在了半路上。”
“说来可笑,”它笑道:“我并未死在上都之日,却死在了离都之时。原以为触到了心中所梦的影子,其实不过是寒潭假幻,我连那真正的梦境都未曾走进去过。”
卫祁在不由低吸一口气,这江照命途多舛,原来进都也曾遭遇过这么多事端,难怪会在死后邪魔入心。他才华匪浅,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能有化成飞僵的能力,更表明了若他生前不是体弱多病,定能可成就一番大事。可生前如此,最终也只能在死后炼化端极,然而那又有何用呢?
“江照。”李秀色忽道:“你还未说,你哪来的上都盘缠?”
见飞僵未语,她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将绣有“应锦”二字的一面呈对它,问道:“这不是那道士的东西,是你的,是么?”
“你杀人皆有缘由,我之前还在想你为何会动他,”她看向那双黑眸:“是因为他抢了你的东西?”
飞僵定定看着那锦囊,低声道:“我自胤都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孩子,他应当是初出茅庐,迷了路,更没钱吃饭,见我于庙中病重,非但不救,还将我仅剩无几的东西抢了去,对我拳打脚踢。我于庙中风雪中死去时,便对着佛祖尊身想着,若有朝一日再见到他,必要如数还回去,没想到,佛祖总算可怜我一回,倒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也叫我再见着了他。只可惜他直到死,都未能记起我是谁,这真真是不公平。不过想来也是……谁会记得我江照呢?”
李秀色低声:“这锦囊最初,装的是你上都的盘缠罢?是谁给你的钱?”她试探问道:“是那群小乞丐么?”
见飞僵黑眸一闪,李秀色自知无错,便续道:“我猜对了。那几个桥洞的小乞丐,之所以会愿意去采泉班,是想帮你赚钱罢?他们用卖身的钱,供你上都,是不是?所以当你得知采泉班大火,王五几人相安无事,反倒那些孩童全都无辜丧命,才使得邪念更重,激起了你这么些年所有的不满、怨愤,才想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土屋墙上的三字经,是你在教小乞丐读书识字;锦囊和白僵上歪歪扭扭的刺绣,是你的手笔;白僵之所以会认识‘应锦’二字,也是因为你一遍遍在墙上写过,只有他们懂你、陪你、支持你。他们死了,你心中唯一的信念,便塌了,是不是?” w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