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因它此番言论动作微顿, 月影阑珊,林间萧萧,只觉这尊飞僵似鬼魅一般, 脚底未动却可前行,缓慢朝他们方向移来。
乔吟最先出声道:“竟是个会说话的。”
“公子王孙,名门子弟?”广陵王世子则是皮笑肉不笑:“你倒是慧眼识珠。”
林间响起轻柔的笑,音色竟如和风细雨温煦,它衣袍角于寒风中轻轻翩轻飞,笔直僵硬的身子分明方才仍在几步之远,待颜元今话音落时,一瞬已直直停在了众人面前。
李秀色与顾隽纷纷一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颜色元站于最前方, 几乎是顷刻之间便与它面对着面,双目与之对视。这江照生前应当是生了一双明澈秋水的柳叶眼,倒配得上他那病怏怏的气质,此刻这双形如柳叶的眸子死气沉沉, 没有半分水波,更半点不见广陵王世子的倒影。
“不用怕,看来几位身上是有什么宝贝在。”漫长的安静中, 忽见这身躯的胸腔处又微微振动, 那似人似鬼的声响又响起来:“我眼下闻不见你们的气息,便自然吸食不得你们。”
飞僵停在颜元今面前片刻, 忽而原地直直一转, 对准了两步远,靠在树旁的庄娘子方向,低低一笑道:“但她可没有。”
话音落,竟在广陵王世子抬手握剑之时, 又于眨眼之间,只一瞬闪便至了钱庄氏面前,两臂朝前一抬,一双殷红薄唇微启,腹部朝内一吸,庄娘子身子与此同时猛然一颤,千钧一发之际,卫祁在拂尘银丝出手,如灵蛇急缠,将飞僵牢牢锁住,打断其动作后,右手迅捏数张黄符,高声喝一声“请困尸咒!”后,直直就它身上砸去。
伴随着他口中喃喃咒语,眼看黄符如飞虫速将它团团围住,却听得一声轻笑,飞僵原地一转,那些符纸便瞬间如被抽了生气,一瞬塌软直落地下。
卫祁在心中大骇,却听林间又起淡淡声响,宛若喂叹:“我手因符受伤,是应锦自愿相触。而我眼下不愿,你这些符咒又如何碰得了我呢?”
飞僵言毕时倏然向后一退,它力道之大,即便卫祁在手上已用足了气力也无法抗衡,瞬间朝前栽去,被拉扯朝前拖拽,只得双脚一稳,握柄一抬,银丝迅速又如游蛇一瞬收回。
“记得,”飞僵再一动不动,胸腔却一声轻笑:“下次莫要再打断我。”
话音落,身形再一闪,鲜红长甲骤然又伸长数倍,似要直直朝着卫祁在所在方向袭来。
颜元今却于此时扬剑横出将那长甲生生一斩,啧道:“这便打起来了?方才还未问你,你缘何晓得我们身份?”
“几位这般装束,”这飞僵倒是有问必答,果然收手停了下来,低低道:“应锦难得相见。”
颜元今点了点头,似故意讽笑一声道:“也是,你这般身份,怕也配见不了几次。”
林中片刻寂静。
须臾,飞僵面容未动,胸腔中却是自嘲般笑了笑:“您说的是。”
语气风轻云淡,一双眸子却于刹那间充斥上无边无际的黑,似一瞬将眼白吞没,没了眼白的僵尸犹如凶煞厉鬼,原地转身,不再顾及卫祁在那边,只就着颜元今方向直直飞了去,嘴唇于此时竟也飞速翕动起来,伴着桀桀诡声,黑眼渗人,似也能将人生吸进去。
——“你生得不错,唯独这张嘴不大好,我便好心摘了去。”
颜元今笑道:“你大可试试。”
他迎剑而上,袖间铜钱币一甩,直击飞僵,后者犹如魅影,身形极快,不仅如数躲过,身遭甚至掀起一阵龙卷阴风,将那些铜钱币如数推了回去,箭雨一般劈头盖脸朝颜元今身上砸去,后者持剑一一尽扫,数一阵“叮叮当当”声响后,周围的树干上无一不嵌满了铜钱。
不过还有一枚自广陵王世子手臂擦过,力道极大,直接生生划出一道血口来。
颜元今方低头瞧了一眼,忽觉飞僵已于此时再次直直停在他面前,便当机力断,不再理会伤口,抬手持剑尖就它心口猛然一刺,然而只听“铮——”一声响,今今剑尖竟如刺铜墙铁壁,一瞬弯曲。
好在此剑乃峨眉上品至尊之材,剑身如蛇可硬可软,韧性极强,才免遭断折之灾。
颜元今啧一声道:“这么难缠。”
卫祁在上前相助,拂尘柄身一分为二,自中飞出桃木小剑,与乔吟所弹出银针一同向飞僵袭去,却无一不若打在钢身,又折返了回来。
他下意识皱起眉头,难怪说飞僵戾重,百年才可出一尊的至凶之僵,除了不惧阳光百步吸精上天入地,竟还能练个钢铁不破之身,旁的僵至少被打两下还能受击吃个痛,这位怕是除了道阵,没什么能制得了它。
飞僵似是丝毫对其余几人不管不顾,只一心盯紧颜元今,于此时长甲朝前欲刺,后者身法敏捷,左闪右躲,并未主动出击,只凭借极好轻功游走,似存心要与这僵尸玩一出猫捉敏鼠的戏码。
卫祁在看在眼里,忽意识到什么,低声道:“世子有意吸引它注意,眼下时机正好,趁它不备,待我先布阵,几位牢记阵咒,看准阵眼!”
说着,他迅速翻身上前,立于那飞僵后方两步远处,拂尘高竖,以手立诀,嘴唇急动,口中沉声速念:“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化金木水火土,立五阳腾腾之——”
“缚鬼邪,镇妖魔,罩金钟,困人间!”
“立罩飞僵,速困林间——起!”
话音落,拂尘银丝漫天起,携卷狂风朝飞僵袭去,卫祁在再高声道:“世子,避!”
颜元今早有准备,纵深一跃出之时,阵法光圈便速如巨钟金箍兜头向飞僵罩下,只一瞬间,狂风呼啸间,无数根银丝将它层层包裹。
李秀色、顾隽乔吟三人对视一眼,分立三方阵眼,心中也默念咒语,犹如上次于顾宅之中迅速变换身形,手中武器钩住银丝,使之在飞僵身上不住缠绕。
颜元今于最后一端,今今剑用力一扯,五阳阵瞬间得立,阳气于不同方位瞬间渡出,如建牢笼,将飞僵牢牢困于其中。
林间便于此时,忽响起飞僵一声低笑:“没曾想,你们竟还留了这一手。”
它似乎试图简单挣扎一下,但未能动作,便道:“不错,是个好法子。应锦该深感荣幸才是。”
它音色中始终带着淡淡的自嘲,令卫祁在眉头一皱。
很是奇怪,饶是荫尸当初,也是先于阵中极力反抗,怨气大发,无尽嘶吼,可这一次的阵,他们已做足了对应准备,却似乎极为平静,甚至意外顺利。
卫祁在不敢掉以轻心,只盯着那双漆黑的眸子,与之对上,忽而心中一跳,似意识到什么,有些意外,却又不明白为何,只低声道:“……你本身便未想逃,是不是?”
“在钱家,你掳走庄娘子时,大可以现身与我们相斗,即便因我几人有符在身使你不可吸□□血,但单凭你能力,或也能大伤我们锐气,甚至夺去一尸半命,但你没有,你只是施了幻境,将我们困于其中,以耗时间再得去客栈救走白僵。”
“你事先又在荒田土屋布下诡异亮灯读书之幻景,待我们一出幻境,引我们过去,是想让我们抽丝剥茧,寻着线索,晓得飞僵便是你江照。”
“朱娘子是你要杀的最后一人,你杀完她,便打算就此收手。你今夜至始至终便只有三个目的——救下白僵、折磨钱庄氏、以及将她折磨至死后了结心愿待我们来抓你。是也不是?”
“只是你没想到我们会来得这么快。你虽手上因符受过伤,但并不影响你自身戾能,你若是想,方才应该有许多可致我们于死地的机会罢?可你依然都没有真正出手,只是周旋了两局,眼下便束手就了擒。”
连声逼问完,众人纷纷怔住,颜元今率先嘶一声:“我说为何方才同我追逐打闹得厉害。”
他抬未持剑的那只手摸了摸臂上上口,指腹捻血,眉头先皱了皱,方抬眼嗤道:“除了给我这一下。你至始至终,便是在陪本世子玩?”
飞僵轻笑:“几位瞎说什么,应锦不逃,只无非是躲不过这阵罢了。”
卫祁在定定看它,沉声道:“江照,你对我等都能如此心软,不存害人之心,为何非要那些人杀干抹净?”
“你生前应当从未杀生过?你天性心善,怕是连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死后何至于此?”他厉声:“即便庄娘子对你做过什么,那是她的罪过,天地自有律法,你又为何非要将其蹂躏成这般?”
此言一出,分明飞僵一动不动,表情也无任何变化,可众人皆觉得他那一双柳叶眸子瞬间冷了下来,如同冰窖。
“何至于此?”
它终于出了声,却仍算平静:“因果报应罢了,是他们应得的。你说天地有律法,只是可惜得很,我早便不信天地了。”
“江照。”卫祁在道:“你恨他们什么?恨他们高高在上却横行作恶,恨他们家财万贯却不肯帮扶。有人言你临行赶考前,曾去找人借钱,找谁?是不是便是你这段时间所杀之人?钱有来、王五……这些人你一一找了过去,他们是你唯一的希望,却无一人理会你,甚至言语轻慢你,你才因此怀恨在心,是也不是?”
“你如今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对你下跪求饶,心里很痛快罢?可你却还是生生吸干他们的血,是恨不能让他们永生永世跪着?江照,飞僵虽有设幻境之能,可你能这般如鱼得水,可否想过,是因你自身心魔太重?”
飞僵忽而低声咯咯笑起来,这一声更显他嗓音尖细:“公子说得没错,我心里痛快得很,见他们一个个诚惶诚恐地朝我磕头,口口声声喊我‘江大哥’、‘江公子’、‘江状元’,从未有过的待遇,那头磕得又重又响,真真是好听得很。”
卫祁在低吸一口气:“那钱庄氏呢?钱庄氏又如何让你这般?”
李秀色于这时高声道:“她逼你做了面首,是不是?”
众人怔住,飞僵的身子更是一颤。
李秀色紧盯着它:“你同意了?”
“没有。”
“你同意了。”
“我说没有!”
骤然一声大吼,原本平静的阵圈猛然剧烈颤抖起来,阵眼几人纷纷被震得胸前一痛,卫祁在面色一变,忙抬手于怀中再掏几张符纸,飞与阵中上空,口中急速念诀,方将震动暂压下来。
飞僵的情绪似一瞬撕裂崩溃,又于下一瞬迅速沉寂,它似乎渐渐冷静了下来,法阵便也重归平静。
“她羞辱我。”阵法中心,忽然传来哽咽的声响,好似在哭:“他们为何要羞辱我呢?我江照一个读书人,十几年来从未做过坏事,不过是贫贱了些、痨病了些、无用了些,为何要羞辱我呢?” w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