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余六月, 冬雪已降。
及城的界碑一代,安营扎寨,竖起了人高石墙。此处沙地广阔, 土石松软, 穆及桅与凌川率兵在此驻扎,用兵两万,历经尽三月,这石墙蔓延百里才终究成了一道防线。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阴沉,风雪渐大。
穆及桅背着手, 站在雪中,风吹着他早已花白的须发,雪扑打在那沟壑纵横的面上, 他却依然眯着眼睛望向远处巍峨昆山,岿然不动。
自领命来此, 已过四月,及城之危稍解, 可那些了无踪迹的兵卒,却也极难寻回。那些昆池遗民手段诡谲, 飘忽不定, 他随着篆无休将这一城百姓一个不漏的逐个询问盘查, 却寻不着那藏在及城之中的昆池细作,而这些日子以来, 虽再无兵卒被那古怪的诡术引走,每日夜中,在这石墙另一侧,总还能传来诡异的曲子与火光, 时候久了,军中士卒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士气早已减了大半。
二月,陆离与哥余阖带无忧族人来,将族中留下的一袋用以克制那诡术的白色粉末分发四处,那无忧的昆冥翼使风灵鹊只道此粉末是用极难寻得的雪晶研磨而成,极为珍贵。又在每日夜中,遣无忧众人吹玉笛,奏无忧一曲,军心才安定下来。他有意询问陆离与哥余阖皇城之事,可他二人亦只是不语。
来此太久,众人不闻舒余皇城事久矣。每日里唯有这黄沙相伴,孤寂苍凉。
穆及桅呼了口气搓着干裂的双手。他犹记得昔日初见陆离之时,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娃,而今再看,端重持静,眉宇之间总带着挥散不去的忧愁。他念及陆昭已去,自己该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那般疼爱照顾,总想着有一日可坐下来,与陆离好生聊一聊,可军务繁重,偏总也寻不到个好的时候。转念再想,却又不知若是真的与陆离相谈,能谈些什么。
他心中明了,沈羽一事,悲痛至极的不止桑洛一人,陆离与她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此事对她而言,犹失至亲。眼下泽阳族中只剩陆离一人,而陆离,此时却已是无忧族中王女。桑洛变了,陆离,也变了。
可眼下想这些,又还有什么用呢
世事变幻,不过如此。
桅杆上的大旗被风吹得扑簌簌不停抖动,在这劲风之中,声音如同割裂的布帛。穆及桅眯起眼睛看向天边那翻滚不停地厚重的云,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看来明日,风雪会更大了。身后脚步声传来,声音一轻一重,步履颇为吃力。穆及桅笑了笑,拽下腰间的酒袋子,咬开木塞,灌下一口烈酒,手一抬,将这酒递给了此时已然站在他身边的人。
“我猜你是来与我抢酒喝的。今日天寒,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篆无休接过酒袋子,咕咚咚地喝了数口,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酒袋子还了回去“穆公与陆将一般,都喜饮烈酒。烈酒配英雄,可惜英雄迟暮,却不知能否熬得过这一场风雪。”
穆及桅笑了笑“能否熬得过这一场风雪,也总要熬一熬才知晓。昔日,你也曾是镇守西陲的将军,怎的眼下,竟说些丧气的话。”
“实非丧气,只是力不从心。”篆无休说着便揉了揉酸痛的腿,“瞧瞧我,天一冷,旧疾便犯了,如今,只是个连走路都不稳当的老头子了。”他长吁了一口气,举目远望,正见凌恒带着一众将士加固石墙,正大声地吆喝着号子“日后的舒余,要靠这些后辈。”他转过头,看着与他一般须发全白的穆及桅,不由慨叹“想及当年我随穆公与陆将征战昆池之时,意气风发。而今倏忽二十年,都早已年过花甲。穆公,你与我,都老了。”
穆及桅目光忽闪几下,眉头微微一蹙。
“穆公,我老了,你也老了。”
他忆起昔年龙泽一役之后,在西余厥城的新都之中,在八步金阶之下,当年的王渊颉,也曾与他说着这样的话儿。彼时,渊颉手中拿着一串青葡,摘了一颗,放在他的手心之中,平静地与他说,他尚有一日,安排后事。
想及此,穆及桅轻笑出声,双手微微握了握拳“无休可知,七年前,我因未能从朔城救得当日的王子亦,被先王下了竭泽之刑。”
篆无休叹道“如此大事,我虽身处偏远,却也知一二。”
“那时,先王是真的想让我死。”穆及桅裹紧了大氅,往那旗杆之处走了两步,抬头仰望着那飘动的大旗“可人算总不如天算,彼时从无人想过,七年之后,我还活着,他,却已成了先王。”
“王令臣死,臣不得不死。”篆无休走到他身边,亦同他一般,抬起头“而穆公,却活下来了。不仅活了下来,还辅佐昔日的公主,成了如今的王。”他说到此,哈哈一笑“穆公是想与我说,你还不老尚能再战”
“老则老矣,与战无关。”穆及桅抬手轻轻地抚在那冰凉的木头旗杆上,将上面的雪擦落“皇城沙子地,那是一片能吃人的荒漠。我本以为自己行将就木,直到一个假扮了少年的女娃娃救了我。那时我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年少,太过年少。”他微微笑了笑“而今想来,记忆犹新。无休所言不错,舒余日后,要靠这些年少的后辈,可咱们却不能倚老卖老,什么都不做。你口中说着自己老了,力不从心,却在这冰天雪地中每日奔波,为一城事,为一国事。口是心非,便是你了吧。”
篆无休笑道“我知穆公口中所言何人,这些年舒余人才辈出,只可惜巾帼早逝。吾王,亦是一代明主,只可惜投身成了女子,国中流言蜚语从无一日停过,那些投机阴损之人的乱反之心,也从未有一日停过。”他艰难的迈动步子,扶住了一边垒砌的石头“舒余不定,你与我,都还有许多的事儿要去做。”
“风雪迷人眼,”穆及桅指了指石墙之外如今已成一片雪原的无人之地“你瞧,像不像那一年咱们与昆池大战之时的场景”
“当时我们曾有无忧一族相助,而今,我们亦有她们相助。只是如今的昆池遗民,却比过往更厉害,更古怪。”篆无休的目光暗沉下来,思虑极重“这些日子我苦思冥想,却怎的也想不透,昆池灭国尽二十载,这些年中他们再无异动,何以如今忽的冒了出来难道这些年他们苦心积虑,钻研他们那诡谲的诡术,只是为了报灭国之仇可当年昆池王族被我们屠杀殆尽,这牵引其中的线头,又源自何处”他说着,摇头叹道“寻不到这源头,我总觉心中难安。”
穆及桅举目远眺,凝着目光再次看向风雪之中的昆山,“无休,这几月,我心中总有个念头在盘桓不定。既你提到此事,我便忽的想与你说说。”
篆无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见昆山隐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片刻,便是心中微微一惊“穆公,想去昆山看看”
“无忧一族带来的雪晶,不足以撑下去。”穆及桅苦笑叹道“这石墙筑起来,若无克制幻骨粉的雪晶,便了无作用。依我所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幻骨藤只在昆山深处才能寻得一二。那用来克制这幻骨藤的雪晶,必也在昆山之中。自然,我们可以据守此处,他们除却搅扰咱们的好梦之外,别无他法,可长此以往,军心涣散士气不振。”他对着篆无休摇了摇头“无休,此非长久之计。兵卒们虽骁勇善战,却也禁不起如此的消耗,此处毕竟离及城太近,及城若失,西陲危矣。不若我们整兵循着这一条线往昆山去,及至鸣沙关口,以涸淄四城为据,再联合无忧一族,一路驻守将他们迫至苦寒之处。”
篆无休皱眉深思,面上表情显得极为繁复,许久才哑声说道“穆公此言,我曾想过。但昆山深处,咱们谁也不曾去过。昔日是无忧王女领路咱们才敢往深山之中去探一探,而今,无忧一族刚刚寻得王女,这些孩子瞧着一个个精明能干,可也都是些久居族中的娃娃们,而她族中故老都视咱们为仇人,谁还肯带着咱们前去那危险至极的境地”
“事在人为,想要做,总能做得到。”穆及桅重重一叹“我只担心,此事除我与哥余阖之外,旁人怕都难堪大任。可我与他若一起前往,及城之处,又寻不得一人能担此重任。若我二人有失,只怕军心更乱。”
“穆公所言,亦是我心之忧虑。”篆无休掸了掸身上的雪片,吐了口气“眼看入夜,只会更冷。穆公,回去吧。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穆及桅沉静地点了点头,迈动步子,却觉双腿已冻得麻木僵硬,如同灌了水进去,沉重吃力。
两人到得营帐之时,营中又响起了悠悠笛声。
穆及桅掀开帐帘,转身回望,在那望塔之上,陆离穿着白衣,背对着他,正吹奏着手中的玉笛,这婉转的调子伴着风雪,显得一丝凄凉苦楚。
作者有话要说 喔瞧,离儿她这不就来了感谢在20210425 22:33:1720210426 21:4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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