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 陆离才下了望塔,身上已满是霜雪,脸与手都冻得通红。险些扶不住那冰凉的栏杆, 在积雪之中踉跄了几步。
又是一夜过去。
陆离紧了紧手中的玉笛, 疲惫地呼了口气。
来此四个月,每一日夜中,都是如此度过。这样的夜,漫长又煎熬。
风灵鹊本想扶着她回返营帐之中好做休息,她却慢着步子,只说自己想四处走走, 便让风灵鹊带着其他族中人先行而去。但她却又只是在这望塔之下走了两步,便停下了步子。
夤夜时分,穆及桅曾登上望塔, 轻声与她恳谈。
她本以为穆公是要与她诉说昆池遗民之事,又或是如今这瞧不见敌人的战事, 可穆及桅却只是提到过往与陆昭一同沙场抗敌的旧事。她知穆及桅有话想与自己说,却不想穆及桅最终只是深深地瞧着她, 叹了口气便即离去。
过往的昆池旧事,她从风灵鹊那里已听了许多, 来此之后, 又听篆无休说了不少。幼时流离, 父母皆去,是陆昭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安葬立碑, 无忧族人视如今城中诸人为仇,恩怨自古已有,而今更甚。风灵鹊盼她回返无忧关闭城门莫理此间诸事,而篆无休与穆公却又盼她能倾力相助, 击退昆池。
陆离在泽阳长大,身边的人皆在战中为国而亡,她通晓为国尽忠的道理,这道理早已刻入血脉之中,改无可改。是以她让风灵鹊带人将族中最后的幻骨粉带了来,相助及城。她自然知道,此举会引得族中故老心中不悦,可她执意为此,只是因着深知百姓不易,不该受此苦难。
可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她只是个有名无实的无忧王女罢了。
她想着穆及桅与自己提起过往,提起陆昭,或是怕自己知道了当年事,心中记恨。可她又怎会记恨陆昭呢自她记事,陆昭便是她的父亲,将自己养大,教自己读书识字,从未有一日待自己不好。尽管眼下族中人唤她王女,告诉她幼时名姓。可她从未有一日忘记,自己叫陆离,是泽阳人。
她在原地踟蹰许久,终究入了大帐。
穆及桅此事正坐在火前,双手在火旁烤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但见陆离进来,略显得有些讶异,而那讶异之色却又转瞬即逝,只是抬了抬手“离儿,坐。”
陆离对着穆及桅微微一拜,坐在了一旁,呵了口气,将手伸出来,顿觉温暖了许多“穆公这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想来,是心中有事放不下。”她看向穆及桅,轻声只道“穆公眉宇之间忧愁深重,可是还在担心那些昆池遗民”
穆及桅叹道“自我来此,便无一日不担心。”他抬起头,看着那被风吹的来回起伏的帐帘,目光深邃“我此一生,历经了不知多少大战,唯有当年灭昆池一战,如今想起仍觉寒凉透骨宛若噩梦。而今,这噩梦去而复返,扰的我每日不得安宁。明知周遭满是敌人,抬眼却不见敌军何处,唯有那古怪如虫磨牙一般的声响,与忽晃明灭的火,倏忽之间,身边的将士又不知死了多少。”穆及桅说到此处,深深皱眉“在这风雪之地,举步维艰,能将其击退,已是万分艰难。”
陆离低垂着眼睑,看向那跳动的火,静静地听着穆及桅说,片刻,才又抬眼看着他“军国之事,离儿所知甚少,但昆池一国,虽不算大,立国却比舒余更早,它国中百姓,想来也曾安居乐业,他国力远不及舒余,数百年来两国相安,不知因着如何的磨难,才出此下策搅扰舒余。当日既然击退,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穆及桅叹道“离儿不知他们的手段何其诡谲,如此诡怪的敌军,这样的一众人不知藏着如何歹毒的心思,若不尽灭其国,只怕后患无穷。”他兀自说着,却又突兀一笑“眼下,可不就是后患么。”
陆离沉着面色,思忖良久,才低声说道“或许,后患早已种下,只是这些年,无人察觉罢了。”她吸了口气,将手收回来,交合在一起握着“及城虽是舒余西陲边境,但舒余西北有无忧,另有鸣沙关。我听闻鸣沙关直至此时,仍有驻军把守,可穆公亦知,鸣沙关中守军,并未再如当年一般,人走关空。而篆伯所言,此处初现昆池诡术,早在许久之前了,彼时鸣沙关守军并未有任何军报传来。这些昆池遗民,是如何越过关口,入了舒余”
“此事我亦与无休说过,鸣沙关确有驻军把守,但由此往西,是一片无人之地,直通昆山,我二人猜测,他们或许这些年就是隐居昆山深处,蛰伏许久,绕过鸣沙关与无忧界地,来此及城。”穆及桅略显疲惫,捏了捏酸痛的眉心“我知离儿担忧,这几月鸣沙关飞鸽传书每七日一报,从无异状,派去的探子十几个,全都不曾回来,我只怕是他们出了及城,还未到鸣沙关,便着了昆池女姜的道儿。眼下除非咱们帅众举兵前往,若想使人传信,是再不可能了。”穆及桅搅着眉头,苦思言道“可他们若是有本事让鸣沙关守将为他大开关口,何以鸣沙关此时,毫无动静”他微微摇着头“也是因着如此,眼下,我心中忧虑,不敢妄动。”
“灵鹊与我说,昆山深处诡秘莫测,便是无忧族人,都已尽百年不敢往内中深探。莫说旁的,便是那寒彻骨的苦寒,都无人能撑得住,更况在其中活着”陆离淡然开口,目光忧虑“可来此许久,除却陈兵此处,却不知该何去何从,再久一些,军心不稳。穆公夜中寻我,是否,也是因着此事,想与我说”她看向穆及桅,正见穆及桅听她此言之时微微一愣,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便又轻声询问“穆公,想往昆山去”
穆及桅沉静许久,默默点头“不瞒离儿,我确有此意。一来,无忧族中已将最后的雪晶粉带了来,可若是他日大战,这些东西虽聊胜于无,却根本不够。二来,我亦想去看看,那昆山之中是否真有昆池遗民。若真有,那不必等他们行动,我们与鸣沙关驻军左右夹击,一举将其歼灭,总好过常日在这里等着。”
“是以,穆公想让我寻无忧族中向导,为你引路”
穆及桅叹道“离儿聪慧,我确如此想。可我想及你刚归无忧不久,对无忧一族不甚了解,而族中故老对我们,颇有成见,想要寻个向导,与你而言,左右为难。况此事我亦还未思虑完全,不敢太过草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究扯下酒袋子灌了几口酒下去,“每逢忧愁之时,我总在想,此时若是昔日故友都还尚在,该多好。”
“故友尚在自然是好。”
穆及桅话音未落,哥余阖的声音却已从帐帘之外传来,话说了一半,人却已经进了内中,蹲下身子,手中拿着一叠文书,对着穆及桅晃了晃,面上带着笑意,便是目光,都显得兴奋。
穆及桅与陆离微微一愣,他二人倒是从未见过哥余阖如此的表情。
穆及桅不解地接过哥余阖手中的文书,低头一瞧,便是一惊“皇城来的”
哥余阖咧嘴一笑“八百里加急,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穆公与离儿在此议事,我便替你先瞧了。”他对着那文书努了努嘴“穆公瞧瞧”
穆及桅与陆离对视一眼,都觉哥余阖话中有话,似是有什么好事儿。他略显犹疑的展开观瞧,当下瞪大了眼睛,面上风云变幻,便是周身都发了抖,不过片刻,又是湿了眼眶,又是哈哈大笑不住地朗声说道“好好啊”他说着,将手中的文书递给陆离,却轻轻的拍着陆离的肩膀,依旧笑的面色通红“离儿且看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
陆离犹疑地接过来,只瞧了一眼,便是一声低呼,在穆及桅与哥余阖那爽朗的笑声之中,当下落了泪。
“羽姐姐尚在人世”
陆离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真的都不敢相信自己瞧见的是真的。她转过头看着穆及桅,复又问了一句:“穆公这这可是真的”
穆及桅大笑言道“上面盖的可是吾王的玉玺,自然不会是假。”他说着,站起身子,面西而立,躬身一拜,口中言道“先祖护佑,沈公尚在。好好”他说着,竟也落了泪“哥余,快去拿一坛好酒,叫上无休,咱们痛饮三百杯”说话间,又对陆离说道“瞧瞧,咱们眼下,可是来了好运气是不是离儿,王令难为,吾王让你回返皇城,你今日便去回来之时,将少公带来让我好好的瞧瞧她,问问她这些日子,究竟过的如何,去了哪里怎的这样大了还这般的贪玩,经年不归,让咱们伤心欲绝”
陆离红着眼眶,身子微微发着抖,依旧细细地瞧着那文书上的寥寥数语。
“沈公尚在,已归皇城。无忧陆离,见信回返,以会家姊。穆公安守,伺机而动。”
“吾王让我去皇城”陆离不可置信地叨念着“可我可我眼下”
哥余阖只道“眼下那些昆池杂碎动不敢动,跑不敢跑,你将风灵鹊留下助我们,断不会出什么事儿。况且你便是留在此处,也未必能以一己之力挡住他们,沈羽尚在人世,自然该回去见见。”说着,又挑了挑眉“若不是此处离不开我,我倒也想回去瞧瞧。罢了,离儿去替我瞧瞧她吧。若她的腿还未断,便让她快些来及城践诺,篆伯还等着她呢”
“呸呸,”穆及桅啐道“刚得了好消息,怎的又说什么断腿,离儿,你莫听他说,我给你们备上快马,出了及城之后一路沿着官道去,快些赶路,有二十日便到皇城。我们就在此再与那昆池女姜耗上两月,等你消息”
陆离忍着眼中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此时面上终于带了喜色,带着泪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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