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顶轿子在夜色之中入了二道门, 兜兜转转,终究在崇文殿外停了下来。陆离怕风鹤白多嘴扰了吾王安宁,便让她与风鸣鸢二人先往偏殿的翠竹阁之中去了, 自己一人与沈羽步入正殿, 又从侧门穿过甬道,竟往东边的翠华庭去了。
翠华庭是崇文殿中造景极美之处,一路上石阶铺路,长亭遮阴,两旁流水潺潺,又有鲜花碧草, 尤在此时夜中的细雨微风下,显得更别具一格。而沈羽在前缓步走着,陆离在后跟着, 在这一片美景之中,二人却又是一路无话。
沈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却只将这些心事藏在了眉眼之中,到了门外, 正见疏儿已然朝着她二人走了过来,不过片刻便到了近前, 沈羽弯唇一笑, 看着陆离说道“想来疏儿已将饭菜都摆好了, 就等你来。”
陆离微微点头,对着疏儿轻身一拜“谢疏儿姐姐。”
疏儿却上前拉了陆离的手, 看了又看“这才几月未见,离儿怎的又瘦了一圈儿,是不是被那苦寒之地给折磨坏了可还好”
“而今一众将士还在临营之中风餐露宿,我自不会觉得苦。”陆离只是淡淡笑道“只是回来的晚了, 又要让疏儿姐姐操劳。”
疏儿却笑“我却哪里操劳,不过是忙惯了。若让我闲下来,还觉得不自在。”说着,便拉了她的手往里去“快来,吾王已在屋中等你许久啦”说话间便拉着陆离边走便又笑着说起了话。
沈羽顿在原地,只是仍旧蹙了蹙眉,瞧着疏儿与陆离停下与自己招手,便才舒展开眉峰,跟了上去,走入屋中之时,陆离已然向桑洛行过了礼。
桑洛示意陆离坐下,又抬眼看了看沈羽“时语,你就坐在离儿身边,你们姐妹经年未见,定有许多的话要说,也帮我好好照顾离儿。”
沈羽一笑,点了点头便就坐在了陆离身边“洛儿说的是,算起来,我与离儿,自祁山一战之后,已有两年不曾好好的坐在一起说说话,今夜,离儿也不必拘谨,你我三人好好的吃上一顿家常便饭,说说话。”
陆离对着桑洛微微躬身“听闻吾王受了伤,眼下看来,还未大好,实不必因着离儿而太过操劳费神。我们一路赶回,虽风尘仆仆,却终不至风餐露宿,这一桌饭菜,我却哪里吃的完”
桑洛笑道“吃不完也不打紧,就在此处听雨谈天,也是一桩美事。”她看了一眼疏儿,疏儿当下会意,给陆离盛了一碗热汤,放在她手边“离儿这一路辛苦,先喝一碗汤,尝尝我的手艺”
陆离慌忙接过,低头浅浅地尝了一口,便点头道“疏儿姐姐的手艺精进,饭菜烧的更好吃了。”
疏儿咯咯笑着,又给沈羽与桑洛各添了一碗,这才关了门退了出去。
门声微响,陆离才吁了口气,收了面上的笑意,坐正身子看着桑洛“吾王,我觉及城恐有大事。”
桑洛手上夹了一块肉,放进陆离的碗中,听她此言,面上却仍旧带着闲淡之色,只是悠悠说道“我知道。”
陆离一愣,略显迷茫地看了看沈羽。沈羽只道“离儿方才与我说,她们自及城出来之后,便遇到数次昆池女姜的埋伏,看来这些昆池人,早已深入舒余境地,洛儿”
桑洛却道“不论有什么大事,总要先吃饱饭,才好说。”她说着,又看了看沈羽,安慰似的对她点了点头“时语,给离儿添一碗饭。”
沈羽但见桑洛如此,心下只觉桑洛应是得了什么消息,既然她此时不说,自然有她的安排,便点了点头,给陆离盛了一碗饭,又轻轻拍着陆离的胳膊“此事急不得,咱们先吃,吃过之后再好好说也不迟。”她说着,又径自夹了一块肉放在口中嚼着,不住点头“嗯,真好吃。”
陆离也不再多言,便就这样闷头吃起了饭。沈羽与桑洛对视一眼,只是微微蹙眉,那心事被桑洛瞧的明明白白。桑洛却只是微微地笑,她们不说话,自己也便就陪着不言不语。
屋外雨声渐大,烛火忽晃,渐渐变得暗下来。
桑洛觉得闷热,便让疏儿打开了房门,凉风袭来,这才觉得凉爽许多。瞧着陆离放下了筷子,这才也跟着放下筷子说道“只可惜我身子未好,不然,该陪你们饮些酒才是,若能饮酒,我须自罚一杯,向离儿赔罪。”
陆离但听此语,慌的便要起身下跪“吾王此言,离儿惶恐。”
桑洛却扶住她,拍了拍她的手“离儿不必对我如此拘谨,过往,我确有许多地方做的过于偏执,对不住你。而今,我回想当日,也觉所做不妥,只盼你莫要在心中怪我才好。”
“吾王一心只为舒余一国,不论做什么,离儿都不会在心中怪你。”陆离微低着头,轻声说道“而今昆池扰我西陲,吾王心中烦恼,我却不能为你分忧,眼下只想着能多为舒余做些事情,才能不负吾王信任。”
桑洛笑了笑“能听你如此说,我心甚慰。”她招呼着疏儿撤下了一桌饭菜,又热了一壶茶来,这才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桌上“这是方才大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奏,时语和离儿,瞧瞧吧。”
沈羽但见那信上的火印,便觉不好,当下拿过来,将信取出展开,铺开在二人面前,登时面上变了色。
“篆伯早死,及城已是昆池囊中之物。穆公被擒,哥余阖倒是聪明,与风灵鹊分兵两路,一往无忧,一往大宛,”桑洛沉重地呼了口气“离儿方才所言,这一路上有昆池女姜的埋伏,想来便是他们不想让你回返皇城,便是杀不了你们,也要想方设法的拖慢你们的脚程。一旦你入皇城,那假冒穆公行刺于我的诡计,便将败露。看来他们,筹谋良久。在你我不知之时,早已暗中藏了进来。”
陆离面上还带着极深的震惊,半晌才道“我们在及城外的临营筑起高墙,待了数月严阵以待,那些昆池人只在夜中用诡术搅扰,却从未敢正面与我们交锋,眼下看来,这不过就是他们欺瞒我们的手段,让我们陈兵临营,却以及城为屏障掩藏起来他们真正的目的。”
沈羽蹙眉沉思,沉吟道“若做此番想,昆池从一开始,就并未打算与我们较兵戈之力。诡术乱心,造谣惑众,又遣人行刺,这一步步棋,下的环环相扣。”
“若论国力,昆池不及我舒余万一,他们若想一战,不过是以卵击石。是以便想出这诡怪的法子,看来如今昆池的头领,颇为阴险狡诈。”桑洛面容凝肃,目光深邃“能将我皇城之中的大司马都招致麾下,又对皇城地形如此熟悉,此人,究竟是何人”她深思良久,又问道“离儿在及城,可瞧见过昆池人”
陆离摇头且道“并未见过,但也见识了他昆池的诡术。幸而无忧一族的忘忧之曲能安抚人心,才不至被他所惑。”她顿了顿,想及当日穆及桅与自己说的话,又道“穆公曾与我说,多年前舒余为阻抗昆池,曾在鸣沙关设关建卡,而今鸣沙关中亦有不少守军,隶属及城,而这数月来,鸣沙关中守军每次飞鹰传来的军报皆报平安,穆公一直担忧,总觉怪异。有意亲往鸣沙关去,却又怕半途着了昆池诡术的道儿,而能克制诡术的药材越来越少,他心中焦虑,又想亲往昆山深处一探究竟。那日我来之时,他与哥余兄长亲自送我,只说着少公在世大喜一件,要赶往及城将这消息告诉篆伯,痛饮一番。如此看来,便是那日,他在及城出了事儿。”
沈羽面上哀恸“想及当日我在及城,篆伯曾在密室之中与我恳谈,祈请吾王派兵驰援,却不想一别之后,再不能相见。”她说着,却又兀自摇头“可就是这短短一年,篆伯那般小心的人,又怎会就这样被人害了”她说着,沉吟片刻,忽的一抬头“是了,是他身边的那两个随从”她转而看着陆离“离儿在及城,可见过那假的篆无休身边的两个少年,叫阿五阿六。”
陆离只道“见过,篆伯每来临营,必有他二人陪同,瞧上去与他们分外亲近。”
“篆伯当日便与我提起,他只觉及城之中定有昆池细作,但他苦寻多时都寻不到。看来,是被身边的人下了黑手”沈羽蹙着眉,红了眼眶“只是我想不到,两个少年,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儿。”
“眼下再想这些,与及城之事已无助益。”桑洛叹道“昆池有备而来,运筹良久,看来是下定了决心要毁了我舒余一国,报当年灭国之仇。而今,咱们需得快些找出这些人的头领,知己知彼,方能解及城之困。”
“不错,”沈羽凝眉深叹“远水救不得近火,而今哥余兄在大宛,他与蓝阔携手,率大宛守军应能在短时之间护住西陲,风灵鹊若能将余下的守军带往无忧,应也会安稳处置,静待时机。眼下,咱们在皇城之中能做的,仍是要从那几个昆池人口中问出些消息来了。”
“离儿,”桑洛深深地看着陆离“我听闻无忧族中有控人驭兽的法子,而今那几个昆池刺客不肯吐露半点实情,你族中人,可有什么法子让他们把这些事儿说出来”
陆离沉吟片刻,点头只道“我与族中姐妹相识不久,许多的事儿也不甚了解。但她们教会了我无忧之曲,驭兽之法,灵鹊曾与我提起,族中确有一门秘法,名为失魂曲,此法颇为难学,许多人都学不会。而今族中,唯有灵鹊与鸣鸢能掌握几分,”她想了想,又道“鸣鸢恰好与我同来,我可让她试一试。”
桑洛眉峰这才微微舒展“如此甚好,你们休整一夜,明日一早,便让时语带你们同去。”
陆离却道“事不宜迟,军国大事不可一日耽搁,吾王,我此时便可带”
桑洛摇了摇头,轻声打断了陆离的话“今日你们舟车劳顿,须得好好歇息。眼下咱们能做的事情不多,今夜又或明早,无甚差别。”她瞧着陆离似还有话要说,便假意打了个哈欠“我也累了,时语替我送离儿往偏殿去吧。”
陆离但见桑洛不想再说,知道自己多说无用,只得起身对她一拜。沈羽走到桑洛身边,将她的手握了握,低声嘱咐“吹了许久凉风,快些回去躺下。让疏儿给你将药热好送来,我一会儿便回。”
桑洛柔和地点了点头,轻轻推了推她“去吧。”
沈羽这才应下,与陆离一同走出。
刚走几步到了长亭之中,陆离却停下脚步“吾王身体未好,羽姐姐该时时照顾。这路也不远,我自己回去便是。”
沈羽沉声叹道“离儿,我想与你,好好说说话。”
陆离但笑且道“羽姐姐心中所想,我知道。但许多的话,不该在此时说。”她长舒了一口气,走到栏杆边,看着夜中雨幕“这些年,我与姐姐都各自经历了许多,人总是会变的。我确以不是过往那个小女孩儿了,若羽姐姐是因此而觉得我对你生疏,怕是真的要习惯一阵子了。”
沈羽皱了皱眉,心头一沉,听得陆离如此说,更觉愧疚“我曾应承陆将,好好照顾你。你唤我一声姐姐,我却总未能尽亲人之责,日后”
“莫说日后,”陆离转过身子看着她,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落寞与孤寂,面上却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不念过往,莫提日后,我与姐姐,都该好好的过眼下的日子。”
陆离言罢,对着沈羽一拜,转身径自离去。
沈羽站在原地,想着方才陆离说的话,心中纷杂,又独自凭栏,怅然呆立许久,这才转而回了房中。
而桑洛依旧坐在房中,见她回来,却不惊讶,似是早已预料到了。
沈羽有些落寞地坐在一旁,叹了口气。
“离儿,不是过往的离儿了。”她吸了吸鼻子,似是红了眼眶“洛儿,她心中怪我。”
桑洛握了握沈羽的手“她早已不是过往的离儿了。但她不怪你,只是”她眉目微晃,轻声叹息“只是不愿再让你我因着不必要的事儿生了嫌隙。”
沈羽摇头叹道“我从未想过,过往那乖巧伶俐的离儿,会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我我似是都要不认识她了。”
桑洛瞧着她那模样觉得心疼,轻轻的抚着她的面颊“她经历的事儿,是你我所不能想,会变成眼下这样,亦非你我可掌控,她心中仍对你我存有心结,可这心结却不是一时半刻可解开的。我知时语心中觉得亏欠她,从今往后,你我都待她好些,多多弥补。”她轻声宽慰,瞧着沈羽依旧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便又将沈羽的耳朵捏了捏“你啊,总是这样想得多,若因着此事便愁眉苦脸,让我看着你如此模样,却不怕我难过”
沈羽抿了抿嘴,这才露出一抹笑“是我错了,不该让洛儿因此而担忧。”她长长地呼了口气“洛儿说的是,待得及城事了,我寻个时机好好与她说说话,将她的心结解开,将所有的事儿,都化解才是。”
桑洛笑道“这便是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寻到法子解及城危困,旁的,先暂且放下吧。”
沈羽握了握桑洛的手,只觉她的手心冰凉,复又蹙眉“这样凉,快些回房,我去给你倒一杯热水暖一暖。”
桑洛挑眉“那要看我的少公,是否已然放下了心事,可与我回房了”
沈羽窘然一笑,当下将桑洛抱起来,贴了贴她的面颊“在吾王面前,臣的心事自然要先行放下。此刻便带吾王回寝殿,伺候吾王安歇。可好”
“那边劳烦沈公,陪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