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晌午。
皇城外的沙子地中, 湿漉沉重的沙子在雨水的冲刷之下颜色变的深沉黯淡,再腾不起袅袅的热气。静谧的皇城依旧肃杀,便是城外的街道上, 来往的人也更少了许多。
众人心中知晓, 西余没有春秋,暑热过去,便是寒冬。雨已到了厥城,这整个西余的冬日,很快便要来了。
风在殿外呼啸的愈发大了,木窗搁楞搁楞作响。
矮几上的饭菜早已收了, 原本温热的茶又被换了几次。哥余阖的面色因着酒气有些微红,斜斜的靠在一旁,手中还端着一杯酒却迟迟未喝下去。
将这几月间的事儿说给桑洛与沈羽听, 他自己亦如再经历一次一般,个中细节, 在他脑中往复回返,尤说道与风灵鹊夜探及城那一事, 而今想起,仍觉后脊发寒。而后又听得桑洛说起秀官儿与莲姬之事, 这两厢前后联系起来, 竟已过了二十年。
桑洛与沈羽沉着眉眼, 都因着这事态变化太过古怪快速而许久不曾言语。但有一事她们心中笃定,此次西陲战事, 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来的凶猛,来的心机深重。
“兄长所言那及城之中的黑甲勇夫,”沈羽轻声开口,抬眼看向哥余阖“是当年的西余第一勇夫, 武齐”
哥余阖点了点头,却又摆了摆手“我们几人亦是猜测,毕竟当日,我瞧不见他的面容。”他长舒了口气,打了个酒嗝“方才你们说起的那秀官儿之事,令人胆战心惊。我还从未有什么时候,如眼下一般不知所措。他们擒了穆公,便再没了动静。或许,他们也在等咱们迈出这第一步,若真如此,他们必定已做下了完全的准备。可这完全的准备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
“如今战事,早已不是排兵布阵这般简单。”桑洛沉吟道“这女姜恪用心思太深,对我舒余亦颇为熟悉,”她说着,目光从哥余阖和沈羽的面上扫过去“你们,又或是我,甚至是穆公,都早就在他的盘算之中。这一年,他昆池遗民将国中传的谣言四起,不知蒙骗了多少百姓,内有谣言动我王位,外有战事乱我国境,他想要的,不止是报当年灭国之仇。”桑洛说到此,深深地吸了口气“牧卓是他亲生,当日死在临城,死在他眼前。这一笔血仇,他总归是要记在我的头上。”桑洛说着,冷冷一笑“也怪不得他对我们这样的恨,他的族人国家,为我父王与穆公所灭,莲姬被我父王赐死,死的那样难堪,耻辱。他的儿子,又被我所杀,而他也被我命人打断了双腿,弃于道边任其生死,若要说道报仇,他真是有太多的理由应做下此事。”
沈羽听的桑洛如此说,只觉她是又将错都怪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得抬手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手,微微摇了摇头“这些事儿,不怪得你。”
哥余阖却只是乌突突地一笑“吾王看的倒是颇为清楚,可看的这样清楚,又能如何呢与眼下的及城战事,能有什么助益”
桑洛摇头只道“人之一生,既短且长,有时行差踏错一步,便步步都是错。我只是在想,如女姜恪用如此之人,他的心中,此时在想什么。”她抬起手,轻轻转动着面前的杯子,看着杯中的茶水在内中微微晃动,眼光沉静“他知道我们总会寻到无忧中人帮我们,也知道派来的刺客并不一定真的会将我杀死,那咱们从这些刺客口中探得的消息,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沈羽点头知道“洛儿所说不错,那些消息,不过只是一个解开一切迷雾的源头罢了,但若说他们昆池只有五千的兵卒,我是着实不信。”她看了看哥余阖“兄长这几月在及城,可曾见到昆池有多少兵卒”
“莫说兵卒,便是人都瞧不见一个。这些人久居昆山,善于隐藏自己的行迹,他们能藏二十年,自然也有法子躲过咱们的眼睛。他们原有多少兵卒已不重要,我只怕鸣沙关,及城守军,都已成了他囊中之物,若他们用那劳什子诡术控人心智,想要多少人,不能成行面对多少大军,会惧怕呢”哥余阖说着,坐正了身子,拧起眉头“不过方才吾王所言,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儿,这秀官儿这样会盘算,又对咱们了如指掌,那他也应知道无忧族中人有破解诡术的法子,”他说到此,看了看两人,盘腿坐着,微微前倾着身子“我如今想起,怎的总有一种,引君入瓮的感觉”
“从当日篆伯与我说起此事起,到穆公陈兵及城界碑之处,再到穆公被擒,咱们来到西余,他所做的,不过是散播谣言,派人刺杀这两件事,却让我们调动大军,惶惶不可终日。”沈羽深深的蹙着眉“可能让穆公都瞧不出端倪,看不出篆伯早已是假扮的,这些人潜藏在及城的时日,比我们想的还要久。”她微微摇着头,面上忧虑深重“眼下咱们须得快些商量出个头绪,穆公已在及城两月,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等。”
桑洛静静地听着他二人说,许久,才开口说道“当务之急还需得快些想法子破解那诡术,一旦诡术可破,他最后一道屏障便就没了,到时我们方可伺机而动。”她略显疲惫的动了动身子“如此,明日一早咱们便一同往大宛去,无忧族中人,可也到了”
哥余阖只道“早些时候已让人去请风灵鹊带族中人往大宛去了。我来之时,她们应也快到。眼下,应都在大宛等吾王差遣。可这些无忧族中人,真的能破掉如今的诡术么”哥余阖叹了口气“不瞒二位,那日我与风灵鹊在及城深雪之中与一众人缠斗,便是我与风灵鹊这般的功夫,加上她吹的那什么古怪的曲子,都不能将城中守军身上的诡术破除,风灵鹊算得上是无忧族中最厉害的人,若连她都破不得,咱们还能去哪里寻一个更厉害的人物”
桑洛站起身子,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衣裙,缓缓地走到人高的灯台边上,静静地瞧着那雕琢精美的铜灯灯柱,那灯柱上雕琢精细,栩栩如生,有云鸟在天山石耸立,清流水脉一一可见。她抬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纹饰,转过身子看向二人,轻声开口“时语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起过我舒余立国之时的一些旧事”
沈羽看了看哥余阖,哥余阖亦是挑了挑眉,却微微摇了摇头,自是一副什么都不知的样子。沈羽眨了眨眼,便即说道“当日洛儿与我说过,我舒余先祖先祖,源自昆山。幕天席地,依火而食。舒余立国,本有三族,轩野,舒绒,哥余。”她说到此,又看了看桑洛“怎的此时忽的说起这些”
“我只是一直在想,昆池与舒余若论起源头,皆出自昆山,既然能相携百年边境安好,为何当年,父王一定要灭掉他之一国。”
哥余阖轻叱一声“这位先王,想要灭掉的又岂止是昆池一国”他往后靠了靠,舒展开双腿,一手撑在矮几上拖着脑袋“当年若不是吾王,我哥余一族,也难逃一个让他尽灭全族的下场。”
桑洛微蹙着眉,犹在听到哥余阖后一句话时,这眉蹙的更深“哥余,当日许多事儿我并未能细问。昔日中州大羿与哥余野暗中勾结里应外合,你应知晓个中来龙去脉。哥余一族是我舒余古族,按理不该与外敌勾结。纵使那百里和蓝盛给了他多少好处,哥余野作为哥余一族的族公,也不能如此简单的就被收买。”她看着哥余阖“当日,哥余野究竟为何要与中州大羿串通起来”
哥余阖被桑洛问的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不由得转头看了看沈羽,又看了看桑洛,挠了挠头“吾王此时这一问,倒是把我问的懵了,你我三人坐在此处,难道不是在说昆池之事么怎的却又提起七年前了”说着便是一笑“难道这昆池与我哥余,还有些关系不成”
哥余阖说话间,挑了挑眉。而沈羽却似是忽的明白了桑洛为何有此一问。
她犹记得当年在南疆雀苑之时,在那苍莽密林之中冲出一人,他怀中那写着天火将至,辰月当升八字的帛书。彼时桑洛曾与她提起百年前立国旧事,提起那早已消亡,便是连坠火的族徽都不曾被印刻下来的舒绒一族。而这些事,若不是桑洛与她说起,作为舒余中人,泽阳族公,她永远都不会知晓,在数百年前,这三个开国古族,之间究竟发生了如何的争斗与嫌隙。但她知晓的也不过如此,而眼下桑洛忽的说起七年前哥余野之事,又是在她三人讨论昆池之时问起,沈羽心中难免便将这些事儿联系到一起去想去猜。她也有些疑惑地看向桑洛,不知桑洛心中此时究竟想到了些什么,可她总觉,若真如桑洛所想,这恐怕是一盘横亘百年的棋局,而在这棋局之中,有人生,有人死。
哥余阖亦觉察出些许不对,便敛了面上的嘻哈笑意,坐正了身子,沉下面色轻声叹了口气“既吾王想听,那我便说一说我知道的。”他喝下一口酒,咂了咂嘴“哥余野此人,心胸狭隘气量小,他是我兄长,又是我族中长子,这族长的位置,迟早有一日会落在他的手中。彼时我父亲虽已过五十,但尚算康健,于国中事向来从不懈怠,偏就一日,他在原上骑马打猎,却从马上摔了下来,我还未赶回去之时,人便已去了。我回返藓周之后,听阿烈提起,当日是哥余野陪父亲一同去的,亦是哥余野将受了重伤的父亲背回来的。我只觉不对,便暗中追查,才发现,早在那日清晨离去之时,父亲便已中了毒。我想,他是等不及要接替这族长之位,才对父亲下了手。”哥余阖说着,眉眼沉了下来,面上是鲜少瞧见的哀伤之色,他重重慨叹“我尚未去与哥余野对峙,他便已带了人出了藓周。我与几个亲信暗中追着,追了一月,就在龙泽峡口瞧见了他与一黑衣黑袍的中州人密会,我只觉事情不对,便在他回返的路上截住了他。”他说到此处,冷笑一声,抬眼看着桑洛“吾王可知,彼时他与我说了什么混账话”
桑洛低头看着哥余阖,此时哥余阖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微微摇头“说了什么”
哥余阖大声笑了笑,又仰头喝下一杯酒,把酒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吐了口气“他与我说,这舒余一国,本就不该是轩野一族的。他们气数已尽,王不配位。是我眼光狭窄看不透,我哥余一族的好日子,如今才要来了。”
桑洛神色一凛,转而看向沈羽,而沈羽亦是周身一震,惊觉当日哥余野说的话,与当日牧卓纵辰月乱反,如今国中四起的谣言,竟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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