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 大宛的雨停了,日头明晃晃地再一次挂在了天上,但暑热之气, 早已快要消失殆尽。风中裹着凉意, 随行的皇城卫有序的分列两侧,而赤甲军又在马车的后排成了八列行军阵,巨大的车轮碾在尚未干透的沙子路上,留下一条弯曲颀长的车辙痕迹,而这痕迹很快又被新的脚印覆盖。
桑洛下了王令,此次不入大宛新城, 径直往行宫去,是以这一行人到了大宛城门并未做停留,亦不想打扰城中百姓, 便从城外绕过,直到晌午时分, 才终究在大宛城西侧的旧城行宫停了下来。而蓝阔、魏阙陆离等人,早已在行宫外的碎石路上侯了许久。
疏儿扶着桑洛下了金顶马车, 众人跪落高呼吾王。这些繁杂冗余的礼数让在马车中赶路三日的桑洛颇觉有些疲惫。自来西余之后,她便不曾有一日是好好歇息, 便是眼下这忽冷忽热的天气, 都已然让她周身不适。但她怕沈羽与疏儿担忧, 便强撑着精神站在车边受着着每日都有的礼数规矩,直到众人迎着她入了行宫正殿, 将士兵卒退去兵营,仆从们上了热茶糕点,疏儿在一旁打着扇子,这才觉得好了些许。
时隔七年, 她又一次回到这大宛城西,霜雪林外的行宫。她看着哥余阖笑了笑,当日,便是在这行宫之中,哥余阖将她掳走。哥余阖却别过头看向外面,似是颇有一副尴尬的模样。她的目光朝着座下众人看去,沈羽在右,哥余阖、蓝阔,陆离依次而坐,左边便是姬重、魏阙、魏和与公输滑四人。
“好啊,”桑洛笑了笑,轻声开口“而今我舒余的肱股之臣,都在此处了。看来今日,是个商讨大事的好时候。”她说着,看向蓝阔,此人她是第一次见,瞧着蓝阔的模样,与蓝多角竟有六七分的相似,那一张脸却又比蓝多角来的更加轮廓分明,瞧上去颇为沉稳,她微微前倾着身子“这便是蓝氏少公阔”
蓝阔但听吾王唤了自己的名字,当即起身跪落“臣,正是蓝阔。”
“起来吧,”桑洛抬了抬手“这数月中,及城事变,蓝公亦是辛苦。过往我从未见过你,听哥余公说起,蓝公心思缜密为人沉稳,你比我们都要熟悉这西余的土地,西陲战事,还要靠你。”
“臣惶恐,定不负吾王重望”蓝阔磕了头,这才起身回到座上,坐的笔挺至极。
桑洛弯唇一笑,又瞧着魏阙问道“魏将来此时日不短,今日我将你的兄长也带了来,可觉开心快慰”
魏阙拱手笑道“不瞒吾王,臣与兄长虽同在神木,素日里各自忙于公事鲜少会面,而今吾王给了机会让咱们兄弟团聚,臣心中高兴”
“既然如此高兴,便把这些日子中的事儿,与我说一说吧。待得论完正事,准你今日与魏和好好的痛饮一番。”
魏阙点了点头,敛了面上笑意朗声说道“咱们来此之后,又与蓝公与蓝越几人往霜雪林外探了探,但敌军形迹缥缈,我们不敢往外走的太远,走了一日在入夜之前扎下营地,如此往复三日,眼下先头守军已在三百里外,今日晨间传回消息,尚无异状。”
“可派了斥候往前再探”沈羽问道“可有回报”
魏阙只道“不敢派人单独前往,生怕派了出去便是有去无回。”
沈羽点了点头“是了,眼下,便是一人,咱们也不能丢。”
魏阙看了看陆离,却又说道“不过前几日无忧族中有人来援,离儿姑娘倒是与我们说起过,可遣人做斥候往前探一探,她们个个身怀绝技,不怕那劳什子诡术。”
陆离只道“灵鹊带了些消息来,她觉得此番昆池盘踞及城,所依靠的恐怕不止诡术,是以想要带人再往及城去探一探。但吾王还未到,我便让她按兵不动,待吾王定夺此事。”
哥余阖笑道“瞧起来无忧的风翼使重伤大好,又要摩拳擦掌的往及城再战一战了”
桑洛沉吟片刻,只道“无忧大宛,世居西余,对此处了如指掌,蓝公,你意下如何”
“大宛与及城虽说相距不远,却也不算近,来去少说也要七八日,中间有荒漠雪原,不见村镇,唯有官道卡口或驿站可落脚,离及城最近的官道卡口便是落日关,我猜昆池女姜怎的也不敢将人放在官道上,但这两月我们与落日关的消息断了,臣只怕,或许他们已对那一处下了手。若真如此,走官道便不能万全,可若是走小路只怕更是危险。”蓝阔沉着面色细细分析“虽说无忧族人不怕诡术,或许可放手一搏,只是若半路被他们发现,把这消息传了回去,咱们想要入及城可就难了。便是进去了,也是险阻重重。”
桑洛听得他说,倒觉有理,可他们心中都分外明白,大军既来,沉寂不动便会与士气有损,时日久了,便会怠惰迟钝。她看了看众人,又道“如此看来,咱们还是得先寻到一个能防住那诡术的法子才行。”她微微叹气“离儿,你族中人,可有什么法子”
陆离对桑洛微微拜道“回禀吾王,如今灵鹊已将余下可克制幻骨粉的雪晶尽数带了来,但雪晶与幻骨藤皆属昆山深处极难寻到之物,数量本就不多,加之此前数月已在及城西界碑处埋下不少雪晶粉,而今这些雪晶,怕也只够百人共用,但那日及城出事,有一队昆池人夜袭临营,我赤甲军死伤大半,有不少将士是因着被那诡术折磨疯癫自戕而死,看起来这雪晶,已然防不住他们。”
“方才你说,风翼使只觉他们依靠的不止诡术,可是当日发现了什么”沈羽侧过身子瞧着陆离问道。
陆离沉吟只道“此事我也是前几日方知,也觉古怪。灵鹊当日自及城逃出,回返临营,但见临营火光滔天,在那雪原大火之中,赤甲将士哀嚎不断,许多人都是被那大火灼烧而亡。”
“苍茫雪原,天地寒凉,竟起这般大的火”哥余阖蹙起眉头,颇为不信地摇着头“离儿妹子,会否是风翼使也着了那诡术的道儿,被那些假的景象给诓了”
陆离摇了摇头“她亦有此猜测,但几日之后她又带人往临营去过,军帐用物,皆有火焚的痕迹,看来不是假的。”
“火”
久不言语的姬重此时缓缓开口,面容冷的能滴落下冰水一般,可他说完这一个字,却又静静地沉默了下来,只是抬眼担忧地看向桑洛。
而桑洛亦不言语,就这般与姬重对视着,似是在这无声之中,已交谈了许多事儿。
座下几人不知缘由,魏阙心急,当即问道“国巫,可是知道些什么”
姬重转过头,却又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矮几,许久才沉声说道“臣曾在古册典籍之中瞧见过只言片语,昆山之民,世居深寒之中,为保自身,习种火之术,势可燎原。”他说着,却又摇了摇头“可我舒余一国,也源自昆山,与无忧,昆池皆算同源,这些,算不得什么新鲜的见闻。”
“可又是如何的种火之术,能种的这成片雪原上都是大火”魏阙依旧迷茫不解更是眉头深锁“这火势听起来,怕是要比昆山的雪还要大”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却又相辅相成,此事,并不算古怪。”姬重的声音依旧沉稳,可这沉稳之中总是透着几分的担忧“吾王,眼下咱们要应付的,看来果真不止是昆池的诡术,若女姜之中有善种火之人,只怕这战事来的比我们预料之中还要艰难。”
沈羽沉思许久,轻声只道;“我舒余五军常在东余,对西余的荒漠雪原不甚熟悉,如此看来,排兵布阵还需得再做思量。”
此语既出,四下静默。各个挠头,都想不出个应对的好法子
沈羽偏着头,却忽的说道“若我们不作他想,大军一路疾行落日关,以关口为屏扎营列阵,与及城遥相望之,又会如何”
众人微微一愣,蓝阔吸了口气,颇有不解“沈公之意,是咱们率军直取落日关,压到及城”
沈羽点了点头“不错。”
哥余阖哈哈一笑,抚掌朗声说道“沈公这计策,我甚是喜欢”
“会否太过冒险”魏阙有些捉摸不定,动了动身子显得有些焦躁“沈公可不像是会如此行军布阵之人啊,这其中是有何玄机”
沈羽笑了笑“并无太多玄机。”她看向众人,轻轻地敲着面前矮几的桌面,缓缓说道“大军迟滞,势必会让将士们信心受挫,而冬日很快要来,及城界内早已大雪纷飞,眼下咱们既来此处,便不能想的太多,呆的越久想得越多,将士们便再没了士气。如今昆池女姜盘踞及城,背靠昆山,掌控鸣沙关,可咱们却鲜少瞧见他军战士,方才蓝公说道,这几月又与落日关断了消息,试想,若咱们再等下去,今次是落日关,下一次,可就到了北山关,而北山关已距大宛只有三四日的路程了。”沈羽沉下面色,凝眉说道“或许,这便是他们以少胜多的计策,一点点的蚕食我西余的疆土。”
蓝阔微微点了点头“若依沈公此言,他们的诡术,是用来吓唬我们的”
“他们的诡术确实厉害,我亦深有体会。”沈羽说道“不过当日我在及城,篆伯曾与我说起过,昆池诡术依靠的便是昆山之中的幻骨藤,这幻骨藤颇为古怪,可令人神迷目眩意识恍惚,他们便是利用这幻骨藤磨成的粉末,借着风力传入我赤甲将士的口鼻之中,再佐以他族中那古怪的乐曲调子来控人心智,若如此想,若我们想不受这诡术的控制,一要防那幻骨粉,二便是要防那诡怪声音,无忧族中带来的雪晶,便是克制幻骨藤的好物,可这雪晶毕竟稀少,咱们不能全靠这雪晶,要做万全之策,就要想出法子,抛开这雪晶,想出咱们自己应对幻骨藤的法子。”
“可那粉末无色无味又极为细小,咱们也摸不着瞧不见,便是掩住口鼻,也难全都防住”魏阙挠了挠头,面上露出一副难为的苦相“沈公,你如此说,是想到法子了”
沈羽腼腆一笑“倒是还未想到好的法子,只是在这退守的形势之下,我觉咱们不能一味退守,须得主动出击才行。”
蓝阔沉思只道“我觉沈公所言有理,这数月中,我军畏首畏尾,便是蓝越率我大宛守军守霜雪林几月,都能瞧出将士们的迟滞低落之感,再如此下去,只会将人拖得毫无斗志。”
桑洛听得几人商议,点了点头“我亦觉沈公所言不错,那诸公便顺着往下想一想,”她舒了口气,只觉头隐隐作痛“你们与我,都好好的想一想”
疏儿瞧着桑洛那面色发了白,轻声说道“吾王,一路劳顿,诸公也须得静下来好好思索,不若今日,先歇了吧”
桑洛只道“好,那诸公便各自去吧。我今日确有些疲惫,明日此时,咱们再议。”
众人叩首退了出去,沈羽这才快步上前轻轻的扶住了桑洛,目光之中满是关切,轻声问着“洛儿可还好怎的脸色这样白”
桑洛勉强一笑“这几日确是有些疲惫,不妨事的,我去歇一会儿便好了。”她说着,却又抬手摸了摸沈羽的面颊“我的少公,还是这般的聪明,旁人都不敢想的事儿,你却敢想。”
沈羽揽着她轻轻的亲了亲“已然帮不上太多的忙,自然就要多想些。”说话间却又轻叹“只是还未想到更好的法子,也算不得是个什么好计策”她说着,轻轻搂着桑洛“旁的先不说了,让疏儿扶你去歇着吧,我想去寻蓝公和离儿,还想见见那位无忧的风翼使,看看能否快些定个计策出来。”
桑洛也着实觉得疲惫,便点了点头,却又不舍地拉了拉她的手“你不陪我”
沈羽笑着哄“只去一会儿,待得洛儿醒来,我定在你身边。”
疏儿在一旁瞧着,也不言语,只是笑,笑的沈羽一时之间有些羞赧,在桑洛耳边低语说道“吾王再不去歇着,疏儿怕是要笑我一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热的气息打在桑洛的耳畔,她缩了缩头,轻轻的锤了锤沈羽肩膀,这才放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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