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 天色更加阴沉,风雪之声更大,坐在正殿之中从那殿门往外看去, 几乎已瞧不清远处的事物。殿中点了八处铜盆炭火, 疏儿又给桑洛换上了一个暖炉,而沈羽只是坐在矮几边上,似是一直在发呆。
哥余阖终究还是回来了,此时正坐在矮几一旁,闷头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似是怎么喝都觉不出暖意。与他一同回来的,是一直在霜雪林的蓝阔,他的一身轻甲之上满是火灼痕迹, 披风被烧掉了一大半,此时正耷拉在身后, 残破不堪。脸上红肿了一块,素日整洁的他此时显得有些狼狈, 却依旧挺直了身板端坐。
桑洛面前的桌上,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块明黄色的绸布, 这绸布是用弓箭射到霜雪林东的城墙之内的。
桑洛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朱红色, 如血的字迹上
“天火将至, 云鸟即亡。越过死军,孤在及城相候。”
这是女姜恪用对舒余, 对轩野一族下的战书。
“死军。”
桑洛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心中一惊。她看向座下众人“昆池女姜称林外的那些人为死军。”她冷笑一声“我们的同袍将士,肱股之臣, 如今被那阴险的诡术惑了心智,成了他昆池的先锋。而今,他将这几句话放在我眼前,就是想让我做一个不仁不义的君主,让你们,亲手去屠杀自己的军中弟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哥余,蓝公,此事你们今日瞧的最清楚,霜雪林外的守军,也已亲眼所见了那些人。以你们观之,那些人究竟是生是死”
蓝阔咬了咬牙,棱角分明的那张脸显得更加瘦削凝重“回禀吾王,今日风雪弥漫,事发突然,我们竟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时到得林外,便是连马蹄声都被这风雪之声遮掩了许多,可按理,我们总能听到动静。”他说着,深深地蹙着眉“可我们,却什么都不曾听到。他们如日中鬼魅,身上穿着的仍旧是我舒余的军甲,破烂不堪,血肉狰狞”他顿了顿,似是自己都觉得有些心惊,许久才又道“臣臣瞧不太清他们的面容,但,他们无一人言语,犹如被操控的傀儡,毫无表情。”
便是听蓝阔如此说,桑洛都觉那场面诡异可怖,更况是蓝阔与哥余阖亲眼所见。她未言语,只是看了看沈羽。她心中明了,此事对于沈羽来说,是极难接受的一件事儿,便是此前她与自己说起此事,眼眶也红着。更况如今听到蓝阔如此说,只怕心里更加难受。而沈羽依旧怔怔地发着呆,一动不动。
“我听见了。”
哥余阖放下酒碗,目光看向地面,因着酒气那声音也显得有些不稳“我听见了。”
他转而看了看沈羽,“那如野兽磨牙百虫爬动的声音。”
沈羽这才似是回复了意识,缓慢地抬起头看着哥余阖,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从未有过的凝重。
“诡术。”沈羽轻声开口,“如此看来,那军中定藏有昆池的诡术使。”她沉吟只道“那若是我们可杀掉这诡术使,是否能让他们回复意识,不再被诡术所嚯”
“难。”蓝阔摇了摇头,“回来之前我又去瞧过那些人变多了,他们的后军正往此处来,或许此时,更多了”
“女姜恪用,”哥余阖咬牙只道“他在戏弄我们。让我们自相残杀陷入僵局,他缩在及城之中享渔翁之利。”他又喝下一碗酒,将那酒碗重重一放,抬眼看向桑洛“吾王,我要去及城,亲手杀了他。”
桑洛静静地看着他,她从未见过哥余阖如此焦躁,许久,她沉声说道“他们出此计策,就是要让我们军心不稳。哥余,在这军中你是主将,若你都被此事扰了心智,让我大军如何安心此去及城路途不近,而今冬日飞雪本就难行,若在途中遇到危险,只怕你还未到及城,便又要被那诡术使操控,与穆公一同站在城下。”她微微摇着头“便是你到了及城,内中情况诸事不明,你又要如何寻到女姜恪用,如何能在城中那样多的守军里将他杀了便是真的能将他杀了,你自己又要如何自保”
“我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了。”哥余阖阴沉着一张脸,似是在此时说起了气话一般,紧紧地握着拳头“我定要杀了他。不然,难解我心头之恨”
“哥余,”桑洛依旧沉着声音,“你可不是这般易冲动的人。”
“吾王,”哥余阖眯起了眼睛,正色道“此话我亦不是随便说说。”他吐了口气,沉思片刻便又说道“此事,已在我心中徘徊许久。我带上雪晶,有了它我便可不怕那诡术。我去过及城,亦从里面逃出来过,只要我能到得城外,总有法子可以混进去,及城之中除却那被诡术所控的守军,其余的皆是昆池中人,除了交手过的那几人,便不会有什么人认得我。我此去,一来,自然是想除掉女姜恪用,二来,亦想找一找,这城中会否还有那霜火石,若能毁掉,我便将它们一同毁了。他们既然盘踞及城,那我便想个法子让他们自己滚出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看众人,最终将目光停在桑洛面上“吾王,我知吾王高义,不忍让将士受苦不愿让我们其中任何一人无谓牺牲,可有些事儿,须得有人去做。此事,我最合适。咱们不能再等,再如此等下去,与战不利。”
桑洛还未说话,蓝阔重重一叹“哥余兄长此言,不无道理。只是此行危险重重。若你能成功,且能全身而退,那自然是极好,不禁解了燃眉之急,这一场战事,也可更快结束。可这胜算,实在太小。”
哥余阖笑道“你却不信我”
蓝阔摇头“并非不信,我知兄长英雄,可双拳难敌四手,更况及城如今已是虎踞龙盘之地,如今只身前往,与送死无异”他看了看哥余阖,面容平静缓缓说道“我亦知兄长并不怕死,我舒余将士,从不惧死,可穆公如今已成了这样,若是兄长再有差池,还有谁能定我军心,一呼百应日后这战事要如何与之抗衡我舒余纵有赤甲百万,无领兵的将领,只怕也会溃不成军”
哥余阖呼了口气,看了看桑洛,又看了看沈羽,最终,目光定在了沈羽面上。
沈羽抬起头,与他对视。她清楚哥余阖方才所说的绝非气话,亦承认他所言不无道理,兵行险着出奇制胜,这是哥余阖一贯的行事作风,此时此刻她看得明白哥余阖眼中的深意。但在此时,她却犹豫了。
他想把这主将之责,交给她。
“兄长,”沈羽避开哥余阖的目光,微微低了头“我觉此事你说的有理,我们确该主动出击,取其后方是个好法子,但这个中的细节,我们可从长计议,你一人去,危险太大,或许或许我们还能想到解决眼前的麻烦”
“如何解决”哥余阖眉毛拧着,目光锐利地看着沈羽“将城下的那些人乱箭射死还是投火龙下去,将他们烧死”他咬牙气道“若我们能做的如此决绝,还怕什么昆池女姜”他站起身子低头看着沈羽“沈羽。”
沈羽被他如此一叫,周身一震,抬头看着他,哥余阖目光坚定的死死地盯着她“我要去及城。”
“哥余兄长,”蓝阔拉了拉哥余阖的衣角,低声说道“吾王座前,切莫如此”
而哥余阖却根本不理会蓝阔,也不去瞧桑洛,只是仍旧这般的盯着沈羽,似是若等不到她的答复便不走一般。
四下无人言语,一阵长久的沉默。
沈羽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双拳握着,终究点了点头“好。”
哥余阖勾了勾嘴角,露了一抹笑意“这才是我识得的泽阳沈羽。”
沈羽站起身子,对桑洛一拜“吾王,此时战事迫在眉睫,狼首穆公不能主理军中事务,但军不可一日无将。臣臣请吾王,授臣狼首之职,号令五军,以解城下危难。”
她说这番话之时,一直低着头。
她不敢看向桑洛,她知道这话说出口,便是违反了她当日给她的承诺。可她心中清楚,眼下的形势,已退无可退。他们谁也不知道穆公与城下的那些赤甲是否还能回复过往的意识,而龙玉与她说的话此时犹在耳畔,英雄该有英雄的死法。
若真有那样一日
若真有那样的一日,她沈羽,愿意背负起屠杀同袍的罪,亲自动手。
又是更为长久的沉默。
桑洛面色平静,深邃的目光从哥余阖的脸上扫过去,她瞧见了哥余阖面上那前所未有的坚毅,回想起当日他就在这行宫之中将自己掳走的一幕,竟已是那样久的事儿了。而后,她的目光定在沈羽身上,沈羽低着头,她瞧不清楚她的面容。
许久,她缓缓地开口,只道了一个字
“好。”
哥余阖当下对着桑洛一拜“多谢吾王,臣即刻便去准备”
“哥余,”桑洛叫住他“此事须得妥善安排,非一时一刻能成行。”
“我明白,”哥余阖抬头看着她“吾王安心,此事我会先于无忧族中的人们商议,避开那诡术和霜火石,他们也并无甚可怕的。”
蓝阔起身“吾王,臣”他顿了顿,便又说道“臣愿为此战先锋。”
桑洛点了点头“你们去吧,定好计策,来报于我,再行动身。”
哥余阖与蓝阔朗声应下,便阔步而去。
殿中空了下来,静了下来。
沈羽站在原地,身后的殿门被重重的关上,将那背后的风雪声隔绝在外。她听得桑洛的脚步声一步步的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也跟着一点点的沉了下来。她低着头,不敢看向桑洛,她怕看到桑洛那担忧的目光。
温柔的手轻抚着沈羽的面颊,将她的头轻轻的托起来,桑洛只是看着她,眼中满是柔和。
“洛儿我”沈羽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你不必说。”桑洛弯着唇角,细长的手指在她的面颊上轻轻的摩挲“我明白。”
沈羽忽的眼眶红了,她微微摇着头“我不知该怎么办”她抬眼深深地看着桑洛“洛儿,我”
“此事如今早已非你我二人之事,但你与我,都已在这风雪之中,谁也逃不开。你有许多的担忧,也有许多事儿想去做,今时今日我们都在此处,谁也不可再退。”桑洛说着,轻轻擦着沈羽眼角的泪“不必自责,我不会因此而怪你。我们已经跨过了很多艰难险阻,今次,亦不会输给他们。”她吸了口气,微微一笑“你只需要记得,不论生死,我都会陪着你。就够了。”
沈羽重重点了点头,便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桑洛没有动,只是靠在她的怀中听着她有力的心跳,似是这一时,便已是一世了。
殿外的风声呼啸,谁也不知,不知这风雪要几时才会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沈羽诗人达达,每一次都让我自己打自己的脸,每一次
达达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要完结了。
沈羽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