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在即, 军不可一日无将,穆公危难,王授泽阳公羽为狼首, 领五军, 抗敌寇。
及至夜中,一日的风雪终于停歇了,而这一道王令却早已传至临营各处。
沈羽登上了霜雪林外的城垣,双手扶在那巨大又冰冷的堞口上,在昏暗之中往下面的积雪之中看去。
一队舒余赤甲,整肃的列阵在城下, 阵前,正是那熟悉的身影。
穆及桅。
沈羽蹙了蹙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的神志清明许多, 她知此时,犹在这两军阵前, 绝不可露出丝毫的担忧怯懦之色。她目光向后看去,这一队的赤甲背后, 是霜雪林参差的黑影,宛若一双无形的手, 紧紧地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眼下看来, 应有两千了。”哥余阖沉着脸站在沈羽身边, 低声说道“或许明日一早,这两千, 会变得更多。”
“他们穿的是我舒余五军赤甲的军甲,并非及城的守军轻甲。”沈羽又将目光落在城下那军阵之中“兄长,虽我此时不愿提起,但”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哥余阖“兄长以为, 城下的这些人穆公也好,赤甲也罢,会否已经”
哥余阖沉重地吐了口气,往下指了指“今日我瞧过他们,身上的兵甲未换过,更有满身血污之人,便是穆公那一身的军甲上都满是血渍,”他摇了摇头“莫说你不愿提起,便是我也不想提起,不愿相信,但若依此看来,或许他们真的早已身死,又或是只剩得一口气,心智全无,与行尸走肉无异。”他说着,却又苦笑“但你我都一样,希望他们还活着,只要能找出藏在其中的诡术使,将他杀了,或许穆公与众将士,都能好过来。”
沈羽心头沉重,如坠千斤巨石“是啊”她说着,也随着哥余阖一同苦笑“如今,怕也只能这般想了。可这些人不过是昆池女姜用来扰我军心乱我计策的先锋罢了,你猜,他们会不会将昆池的大军,压到我城垣之下”
哥余阖果断的突出二字“不会。”
沈羽微微偏着头“为何”
“你在此处的时日不长,在此处瞧见的也不如我多。”哥余阖的目光之中晃过一丝阴鹜狠戾之色“这一场战事,我越看,越觉得是那女姜恪用下的一盘棋,他就是想将吾王引到及城去。”他说到此,紧紧地拧着眉头“我不知那及城里面究竟有什么,但这一年之中发生的所有事儿,国中的谣言,在这西余旷日持久的拉扯,加之今日这被蛊惑了心智的赤甲,还有那满是挑衅之意的战书,桩桩件件都让我觉得这早就是他谋划好的,这是个极深的圈套。”他说着,面上的阴沉之色更加浓重“如他这般能隐忍二十年的人,绝不会有一日忘记灭国与杀子之仇。他的目的未必真的是舒余一国,却一定是轩野一族。沈羽”哥余阖郑重地看着她“护好了你的王,若她有闪失,咱们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再有意义了。”
沈羽忧虑地看着哥余阖“兄长”
“我所言不是玩笑,轩野桑洛,她是一个好的君主。不论她这些年曾做过什么违心之事,但她仍旧是个好的君主。没有人该搅乱如今舒余一国的安定,女姜恪用,这天杀的假秀官儿,举着为数百年前的旧事正本清源的旗子为了一己私利来祸害一国,他就该死。”哥余阖咬了咬牙,抬手重重地拍了拍沈羽的肩膀,正见沈羽略显惊愕地也瞧着他,不由一笑“你的兄长我好歹也是立国古族的后人,有些事儿便是过往不明白,而今也猜的差不离了。替我转告吾王,早已数百年过去,沧海桑田人世变换,将她心中的那些愧疚与担忧都放下吧。”
沈羽沉静片刻,点了点头“好。”
哥余阖吁了口气,晃了晃肩膀“时候不早,眼下我须得去寻无忧族人求些雪晶来傍身。阿烈虽然武功高强,但毕竟是男子,不可日夜贴身守着吾王,过一会儿让魏将来替你,若有事来鸣战号便是,你早些回去吧。”言罢,便即转身要走。
“兄长,”沈羽跟上一步拽住了哥余阖“往及城之事,我觉得还需细细商议。不必急在今日。”
“我只身前往趁夜而行是最好的法子。待得明日天亮,谁知道此处还会发生何事咱们还出不出的去”哥余阖微微一笑“难道连你,也信不过我的本领”
“兄长计策虽好,可毕竟危险重重。便是你能在及城搅弄风云,一人又能撑得了多久”
“撑不住,跑就是了。”哥余阖挑了挑眉“我是去杀人的,可不是去送死的。”
“我仍是觉得不妥”沈羽紧紧地蹙着眉“我”
“你若真觉担心,就尽快处理了此间之事,带上人马前来助我。”哥余阖对着沈羽笑了笑“你可还记得当日朔城”
沈羽微微一愣,想及当日朔城之战,便是穆及桅与陆将在外引敌,他们几人混入城中寻找伏亦。她沉思片刻,忽的抬头看向哥余阖“兄长,你要找什么”
哥余阖朗声一笑“我不知,但我总觉得,及城一定有什么。是以,非得过去看看才行。”他说话间,便已又朝着城下走了两步,沈羽待在原地,一时之间满心的迷茫。
“沈羽。”哥余阖定下步子,转头瞧着她“你什么都好,功夫好,人也好,只是过于仁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临行之前我送你一言,若你真能率我舒余赤甲铁骑攻入及城,记得将那些昆池女姜,斩杀殆尽,用矛戈刺进他们的喉咙,用马蹄将他们的头碾碎。此战之中死去了多少人,无数英魂还在天上看着,这英魂之中,或许”他转过头看向城下那依旧骑在马上的穆及桅“还有穆公。日后,可能还会有我。”他轻声一笑,复又看向沈羽“昆池女姜,无一人是无辜的。舒余若想安稳,须得永绝后患。”
哥余阖话毕,转身便头也不再回的离开了。
沈羽长久的在原处站着,几乎已忘却了周遭一切。
哥余阖走的决绝又坚毅,而他的话,又让她心中腾起一抹忧伤与怅然。城内城外,皆是她曾并肩作战的兄弟亲人,此时她站在城上,不知道城外的这些人会如何,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她回头看向城墙的边缘,不断向两侧延伸蔓延的堞口安静整齐的排列,犹如风雪夜中的野兽獠牙,让人觉得冰冷刺骨。她甚至想就这样大开城门,自己独自一人出去,站在穆公的马下问一问他,可还能认得自己。
可她明白,这荒唐的念头毫无意义。
又过了片刻,魏阙与公输滑走上来,火把的光亮让她有些许的不适应。她眯了眯眼睛,靠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他们,极力地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一点点的振奋,但她看到的只有沉重与担忧。
他们此前想到的所有法子都用不得。而此时,也没有人能想到新的法子。
如何面对城下这数千的赤甲,已是眼下最难的事。
魏阙与公输滑对着沈羽拱了拱手,便径自往外瞧了瞧城下的动静。沈羽缓步走到他们身边,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魏阙只道“这些日子听了许多有关于那诡术之事,今日若非亲眼所见,”他一边说着,一边皱着眉摇头“我仍不相信,这世上就还有如此阴险恶毒的诡术。”他说着,又是自嘲般的苦笑“也罢,咱们连那黑龙都瞧见过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物不能有呢”
“狼首,”公输滑倒是比魏阙显得平静许多,他靠在墙边看向沈羽“这其中定有混进去的昆池人,是否我们只要找出他们,便可破除了这诡术”
沈羽摇了摇头“我不知,但总归是要比他们在时要好罢。眼下咱们想的所有对策都不能用到他们身上,此时他们静立不动,似乎也是在等咱们自己的抉择。这是女姜恪用的攻心之术,他是要把我们的良心,放在火上烧。”
“可只怕”公输滑眯起眼睛看向城下的那些赤甲“只怕他们忽然攻城,又或是朝我们投霜火石,咱们又该如何难道只能一味闪躲回避此时军中已有人议论纷纷,有惶恐无措的,亦有忧愁惧怕的,长此以往,只怕我们能上阵拼杀的将士,会越来越少。”
“公输将军,有何想法,可直言。”
公输滑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拱手只道“小人以为,该战。”
沈羽眉心微蹙,魏阙便急道“公输,你可知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啊,城下那可是穆公与咱们的赤甲兄弟”
公输滑面容沉肃,沉声说道“我自然知道他们是谁。可此时,他们早已不是过往的穆公与赤甲,而成了昆池手中的傀儡,或许咱们可用些时日,想法子寻到隐藏其中的诡术使,可城下的人越来越多,已过数千,我们又如何在这数千人中一个个的去寻,只怕人还未寻得,咱们却要损兵折将。哥余已往及城去,从此处到及城不过六七日,若是他路上顺利能成功混入及城,便是为咱们撬开了昆池后方的大门,不论他在城中得手又或是失手,都需得咱们援军去救。”公输滑正色看向沈羽“狼首,若他此行得手,便是拼了命为咱们换得了一次机会。可机会转瞬即逝,咱们有多少时日可耗在这城垣之上与他们对峙,苦忆过往况”他拧着眉看向雪原之中的穆及桅“穆公英雄一世,一生戎马为舒余鞠躬尽瘁,而今却被昆池女姜如此羞辱,蛊惑他的心智让他不得不将矛头对准军中的弟兄,只要他有一丝意识尚存,也会明白我们为何如此去做”
“公输”魏阙低吼一声“你此话,我不敢苟同”
“魏将,”公输滑平静地看着魏阙“若此时是你被那昆池诡术所控,你可愿让你手中的剑,沾上我舒余兵卒的血么”
“可他们,是咱们的生死兄弟”魏阙的语调因着公输滑这句话软了下来,一时间竟红了眼眶“我们如何能下得了这样的手”
公输滑抬手一指,指向身后城垣上挺身而立严阵以待的赤甲军“我们身后的这些人,他们他们难道不是我们的生死兄弟”
魏阙被他说的一时语塞,死死地拧着眉头,用力的一拳打在一旁的石砖墙上。
“三日。”沈羽轻声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发颤,她紧紧地握着腰间的长剑“我们等过三日。”
“少公”魏阙咬了咬牙,只叫了一声,便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魏将,”沈羽红着眼眶,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我与你一样,绝不会比你少难过半分。但公输将军所言不错,我们既为将领,也要为军中兄弟考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下情绪“阿玉姐已在用自己的法子去寻那军中的诡术使了,但她已许久未归,或许再等一等,我们能等来她的消息。但不论如何,”她抬眼看向公输滑“若阿玉未能寻得那诡术使,而我们也再无对策,那就战这三日,是我们对穆公,对城下的赤甲兄弟,一番敬意。”
公输滑点了点头,躬身一拜“是”
魏阙闭目长叹,许久,也只得点头“虽心中难过,也只能如此了。”
沈羽疲惫的呼了口气,拍了拍魏阙的肩膀“你们在此守着,我往行宫中去看一看。”
二人应下,沈羽便迈开步子下了城墙。一步步的踏在哪满是积雪的石阶上,只觉双腿如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她不知今夜之中还会发生些什么,但眼下她要保护的,不止有这西陲的舒余百姓,赤甲军,更重要的,还是桑洛。哥余阖临行前的话在她脑中久久回荡,她要做的,还远远不够。尽管她的心中早已纷乱繁杂,但她此刻只想快些回去,唯有待在桑洛身边看着她,抱着她,才会觉出一丝的安心。
她用力打马,马儿长声嘶鸣朝着行宫一处狂奔而去。马蹄下纷飞四溅的雪花,起起落落,犹如战场上的旌旗在烽火之中上下翻飞,又似被暴雨搅扰的湖面,不再平静。
今夜,是极难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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