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一触即发的纷争立刻消弥无踪。
挑事的人左右望了一眼似感无趣, 悄无声息地隐在人群后不吱声了。
穿着道袍的人缓缓走了过来,亭台的阴影在他脸上渐渐褪去,竟是一个将过弱冠的少年郎。身影单薄, 仿佛柔弱可欺。眉眼却生得精致异常, 在满园的秾桃夭李当中毫不逊色, 有灼灼之意。
人群里有热烈的波动, 少年却恍若未见地迈过来,声音很轻很细,带着一点贵人特有的矜持,“他们唤你小周大人, 你不高兴”
周秉知道这是在跟他说话, 转过脸平静地对视, “没什么高不高兴, 只是不愿跟个畜生同名同姓。要么它改, 要么别再让我耳朵眼儿听到这个称呼”
语气干净利落, 象断金削玉的钢刃。
周秉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 少年这辈子大概很少当面见到这样说话大喇喇的人, 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
他以为会碰到一个卑躬屈膝满团笑意的人。
像这世上大多数的聪明人一样,然而却看到一脸的不卑不亢。若是不作假, 甚至可以称其为傲骨。
过了一会儿, 少年的脸上浮起一点倦色。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把手一伸, 站在其身后那个叫艮八的小厮立刻会意,伶俐地把那头新罗猫递了过来。
粉白相间的硕大芍药被少年随手弃了, 那是一株价值百金的宝妆成。一般是绝色美人发髻上的簪花,今日却注定要提早凋敝。
无人得见处,状元陈文敬的脸上也露出两分痛惜之色。
这园子是以他的名义包的,虽然酒水钱用不着他出, 但一草一木的额外损耗,房主都是要记在账上另算的。
少年纤薄的手指温柔地捋着猫的后脑勺,一下接着一下。带着稍许的缱绻之意,任谁都看得出少年对这头白猫的疼宠。
是掌上珍,是心中欢。
少年旁若无人地半俯着身子,随手抽出怀里一个巴掌大的丝袋将猫儿囫囵装了进去,拿在手里摩挲了几下。
然后咧着一口细白的牙齿对着周秉笑得人畜无害,“我很喜欢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像你说的这不过是个小畜生,怎么能跟我新交的好朋友相比”
言笑晏晏,却有一种叫人无法拒绝的强悍。
那猫儿想来是习惯待在丝绢绸缎里头,以为主人像旧日在逗它玩耍,喵喵地温顺叫着,丝毫不见刚才对着生人时的警惕和傲慢。
每张酒桌后都有用来温酒的小瓮。
半尺高,下头架着小火炉,谁要喝都可以自取。
这时候少年雪白的手伸出来,系紧了结的丝袋被利落地抛了进去,激起一圈轻微的涟漪。
看楞了的众人无由地悚然。
耳边只听一声呜咽嘶喊,那光滑的丝绸袋子在水面上下翻滚着扑腾着,眨眼间就洇湿了上面的缠枝忍冬花纹。
片刻后没了动静,像石头一样缓缓沉了下去。
众人目瞪口呆,战战兢兢地互望了一眼。
园子里的这块地鸦雀无声,像是死了一般。
少年似乎觉得很有趣,拿着仆役递上的湿毛巾仔仔细细搽了手指。忽然侧头一笑,带着一抹孩子似的残忍和天真,“我姓杨,叫杨庆儿,住在东门卢妃胡同,你有空过来找我玩”
周秉骨子里算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但是对上这位好像也只能甘拜下风。这份让人不得不接受的见面礼,实在是太过
曹寒当然知道这番客气话绝对不是跟自己说的,但看着对方因为周秉没有及时答话,似乎有随时准备翻脸的模样,终于难得机灵一回,
他忙不迭地上前一步,急吼吼地帮着好友答应,“小阁老放心,我这兄弟到时候一定登门拜访。他不认门的话,我亲自领他过去”
杨庆儿这才露了一点笑模样,被一大帮云似的仆役和翰林们簇拥着到后园去了。
那边种了半山碧桃,想来景致更好。
泡着丝袋死猫的小瓮很快被清理干净,酒桌上重新换了热腾腾的佳肴。
连亭台里的小戏们也打起精神重新甩起水袖,只是那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滞涩。那朵名贵的宝妆成不知被谁踢在一边,很快就被人脚踩得不成样子了。
园子里这么多人,只有周秉跟小阁老说上了话。
那位是传说当中的神仙人物,于是一道道投在周秉身上的探寻目光顿时不同了。
曹寒陪坐在一侧,仍旧惴惴不安,不时伸头张望,半点不复京城一霸的名头。
“你才来京城,多半认不到这人。哎,看着年纪轻轻,心计手段是一等一的好。又老辣又果断,听说好几件叫人瞠目的大事情当中都有他的手笔,可惜没有真凭实据。
我底下一大帮子小兄弟,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干过,偏偏一遇到这位,就他娘的全怂了。真是江山辈有人才出,我不服都不行。”
周秉当然听说过这人。
杨庆儿是内阁首辅杨成栋将近五十岁上头才得的幼子。
此人自小聪慧异常,三岁能诗八岁能文,十二岁的时候就中了秀才,连先帝在世的时候都称赞过一句“神童”。但十五岁时因为变故伤了一只左眼,从此性情大变。
具体表现在哪里,谁也说不上来。但跟杨庆儿稍稍亲近些的人说,这孩子变得喜怒无常暴虐成性
这份无常让人琢磨不定,传说他身边有位服侍多年的老妈妈,只是无意间念叨了一句“可怜”,第二天人就不见了。杨府的下人找了好几天,最后在府里一处枯井找到那位妈妈的尸身。
杨首辅的长子不成器,对这个小儿子本来是抱着极大的期望。但是这孩子伤了眼之后,不免就有些放任。这件事传出去之后,很多忌惮杨家的人都在背地嘲笑,说这所谓的神童多半已经毁了。
哪晓得这个杨庆儿渐渐大之后,不但熟悉国典通晓时务,还极其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即便是朝堂上的政事,也能触类旁通说出自己的独到见解来。
杨首辅身边的幕僚对这位小公子的种种手段推崇有加,世人也投其所好地称其为“小阁老”。
曹寒谨慎地抬头又往四周望了一眼,几乎是咬着耳朵说话。
“这小阁老的称呼不是叫着好玩的,好多人都说杨首辅有如今的风光,起码有一半的功劳要记在杨庆儿的身上。这人岁数看着和咱们一般大,作的孽可就多了去了,他根本就不怕什么报应轮回”
周秉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高鄂。
通州有八景,因为濒临大海四面都修建有防戍城楼。
“门前海涛翻铁骑,槛前山色拥金鳖”,所以南面这座城楼又叫海山楼。站在楼顶俯瞰城河微波荡漾,是通州很有名的一景。
杨庆儿身上没有正经官职,闲暇时最喜欢到处游玩。看到海山楼的美景之后生了雅性,就让仆从将碍眼的游人统统赶走,想清清静静地赏玩数日。
首辅家的小公子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所以消息稍稍灵通一点的人都削尖了脑袋去送礼。
高鄂不屑跟风,但这个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就派了侍候的老家人把自己的一日三餐分了一半送过去。
他自觉吃的还不算太差。
菜粥、炒咸菜、鸭蛋、自家烙的小火烧,甚至还有一条平日舍不得吃的陈年腊肉,蒸得剔透晶莹两面流油
高鄂以己度人,却不知道杨庆儿自小金堆玉砌地长大,眇了一目后常多疑自厌,自尊心跟薄瓷片一样易碎。
这种寻常百姓人家的饭菜端在他面前就是极大的羞辱
高鄂是个好官,只可惜太过没眼色。又偏偏遇到报复心极强的杨庆儿,这才凭空惹来一场牢狱之灾。
周秉出于不好宣诸于口的缘由出面管了这趟闲事,结果转眼就被杨庆儿惦记上了。
曹寒又想起一事,赶忙咕咕哝哝地嘱咐。
“杨庆儿的左眼受了伤,费了不知多少银子才弄了个假的换上。那珠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宝石做的,乍一看也辨认不出来,但是杨庆儿最忌讳被人正面盯着看”
茹园的后山上,如茵的草地上铺着上好的织锦薄毯。远处的山桃依旧妖娆,脚下的绿意却已渐浓。隔着重重树影,依稀听得见潺潺的溪流声,把这块方圆之地渲染得极为清幽。
杨庆儿靠在软软的迎枕上,指点着远远近近地美景终于惬意地舒了口气,“状元公就是精细,这园子看着与往时大不同,不知费了你多少功夫重新规整”
陈文敬说了几句客套话,脸上自然显现一丝得色。
帮着斟了一杯味道温和的淮安绿豆酒后笑道,“小阁老看中了周秉吗,只可惜这个人性子有些拧。我准备好久的春闱题册,这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杨庆儿浑不在意地饮了酒,苍白的脸染上一抹艳色,抹着嘴唇笑得轻轻的,“没有脾气的美人不是美人,没有野性的猎豹就是家猫”
陈文敬眨了眨眼睛。
实在不明白周秉那个草包怎么跟美人儿跟猎豹扯上关系了。
原先他以为周秉是个靠祖荫的纨绔,可人家拒绝他主动送过去的题卷,转而应武举试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最麻烦的是,原本他还对周秉期以重望,曾经隐晦地托付过一件大事,也不知那家伙有没有上心
杨庆儿回头,脸上似笑非笑,“怎么没请白矾楼的庾大家过来,我记得她填得一手好词,曲子也唱得不错你们原先看着还好,怎么现今就生分了”
陈文敬惶惶抬头,正和杨庆儿四目相对。
他心头咯噔一下,这样一个人精子似的人物,任何隐藏都好像是欺瞒。
杨庆儿之所以让人惧怕,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杨首辅的儿子。而是因为这个人仗着手里的权力和资源,能够把胸中恣意无限扩大。
且这个人没有底线,没有善恶之分,所为全凭一念之间。
前一刻如珍似宝,下一刻就可能亲手虐杀,就譬如那头当众溺死的名贵新罗猫
陈文敬知道杨庆儿手下遍布眼线,京城很少有事情能够瞒得过。
但他自认事情做得极机密,所以心存侥幸地开口,“庾大家如今已经闭门谢客,想来咱们不日就要喝上周秉的喜酒了”
京城里早早就有传言,说白矾楼的头牌庾湘兰已经被人梳笼了,那人就是周秉。
杨庆儿盯着看了一会儿,好像要说些什么,嘴唇似动非动地扬了一下,却只是点到为止。低头又抿了一口绿豆酒,饶有兴味地转身看翰林们联诗。
少年倦怠地想,这个叫周秉的人长得真干净。
浑身上下都干净得让人喜欢,额头上的新伤也不惹人厌,就像极品羊脂玉上的一抹俏色,仿佛盘古开天地起泰山一般,原本就该存在。
他从来不喜欢武人。
总觉得那些人的身上有一股臭烘烘的汗腥味儿,粗俗低劣不通文墨,是一群未开化的野人。但这个六品武官象一柄千锤百炼的利刃钢刀,虽然沾了血,却不时泛着摄人的雪寒。
杨庆儿懒懒盯着树梢上攸忽变幻的炫目光斑,忽然难得觉得这世上有一件事有一个人,能让他兴味盎然。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有点伤心读者亲亲们哪去了感谢在20210207 11:41:5920210208 23:1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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