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29、第二十九章 小阁老
    园子里一触即发的纷争立刻消弥无踪。

    挑事的人左右望了一眼似感无趣, 悄无声息地隐在人群后不吱声了。

    穿着道袍的人缓缓走了过来,亭台的阴影在他脸上渐渐褪去,竟是一个将过弱冠的少年郎。身影单薄, 仿佛柔弱可欺。眉眼却生得精致异常, 在满园的秾桃夭李当中毫不逊色, 有灼灼之意。

    人群里有热烈的波动, 少年却恍若未见地迈过来,声音很轻很细,带着一点贵人特有的矜持,“他们唤你小周大人, 你不高兴”

    周秉知道这是在跟他说话, 转过脸平静地对视, “没什么高不高兴, 只是不愿跟个畜生同名同姓。要么它改, 要么别再让我耳朵眼儿听到这个称呼”

    语气干净利落, 象断金削玉的钢刃。

    周秉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 少年这辈子大概很少当面见到这样说话大喇喇的人, 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

    他以为会碰到一个卑躬屈膝满团笑意的人。

    像这世上大多数的聪明人一样,然而却看到一脸的不卑不亢。若是不作假, 甚至可以称其为傲骨。

    过了一会儿, 少年的脸上浮起一点倦色。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把手一伸, 站在其身后那个叫艮八的小厮立刻会意,伶俐地把那头新罗猫递了过来。

    粉白相间的硕大芍药被少年随手弃了, 那是一株价值百金的宝妆成。一般是绝色美人发髻上的簪花,今日却注定要提早凋敝。

    无人得见处,状元陈文敬的脸上也露出两分痛惜之色。

    这园子是以他的名义包的,虽然酒水钱用不着他出, 但一草一木的额外损耗,房主都是要记在账上另算的。

    少年纤薄的手指温柔地捋着猫的后脑勺,一下接着一下。带着稍许的缱绻之意,任谁都看得出少年对这头白猫的疼宠。

    是掌上珍,是心中欢。

    少年旁若无人地半俯着身子,随手抽出怀里一个巴掌大的丝袋将猫儿囫囵装了进去,拿在手里摩挲了几下。

    然后咧着一口细白的牙齿对着周秉笑得人畜无害,“我很喜欢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像你说的这不过是个小畜生,怎么能跟我新交的好朋友相比”

    言笑晏晏,却有一种叫人无法拒绝的强悍。

    那猫儿想来是习惯待在丝绢绸缎里头,以为主人像旧日在逗它玩耍,喵喵地温顺叫着,丝毫不见刚才对着生人时的警惕和傲慢。

    每张酒桌后都有用来温酒的小瓮。

    半尺高,下头架着小火炉,谁要喝都可以自取。

    这时候少年雪白的手伸出来,系紧了结的丝袋被利落地抛了进去,激起一圈轻微的涟漪。

    看楞了的众人无由地悚然。

    耳边只听一声呜咽嘶喊,那光滑的丝绸袋子在水面上下翻滚着扑腾着,眨眼间就洇湿了上面的缠枝忍冬花纹。

    片刻后没了动静,像石头一样缓缓沉了下去。

    众人目瞪口呆,战战兢兢地互望了一眼。

    园子里的这块地鸦雀无声,像是死了一般。

    少年似乎觉得很有趣,拿着仆役递上的湿毛巾仔仔细细搽了手指。忽然侧头一笑,带着一抹孩子似的残忍和天真,“我姓杨,叫杨庆儿,住在东门卢妃胡同,你有空过来找我玩”

    周秉骨子里算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但是对上这位好像也只能甘拜下风。这份让人不得不接受的见面礼,实在是太过

    曹寒当然知道这番客气话绝对不是跟自己说的,但看着对方因为周秉没有及时答话,似乎有随时准备翻脸的模样,终于难得机灵一回,

    他忙不迭地上前一步,急吼吼地帮着好友答应,“小阁老放心,我这兄弟到时候一定登门拜访。他不认门的话,我亲自领他过去”

    杨庆儿这才露了一点笑模样,被一大帮云似的仆役和翰林们簇拥着到后园去了。

    那边种了半山碧桃,想来景致更好。

    泡着丝袋死猫的小瓮很快被清理干净,酒桌上重新换了热腾腾的佳肴。

    连亭台里的小戏们也打起精神重新甩起水袖,只是那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滞涩。那朵名贵的宝妆成不知被谁踢在一边,很快就被人脚踩得不成样子了。

    园子里这么多人,只有周秉跟小阁老说上了话。

    那位是传说当中的神仙人物,于是一道道投在周秉身上的探寻目光顿时不同了。

    曹寒陪坐在一侧,仍旧惴惴不安,不时伸头张望,半点不复京城一霸的名头。

    “你才来京城,多半认不到这人。哎,看着年纪轻轻,心计手段是一等一的好。又老辣又果断,听说好几件叫人瞠目的大事情当中都有他的手笔,可惜没有真凭实据。

    我底下一大帮子小兄弟,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干过,偏偏一遇到这位,就他娘的全怂了。真是江山辈有人才出,我不服都不行。”

    周秉当然听说过这人。

    杨庆儿是内阁首辅杨成栋将近五十岁上头才得的幼子。

    此人自小聪慧异常,三岁能诗八岁能文,十二岁的时候就中了秀才,连先帝在世的时候都称赞过一句“神童”。但十五岁时因为变故伤了一只左眼,从此性情大变。

    具体表现在哪里,谁也说不上来。但跟杨庆儿稍稍亲近些的人说,这孩子变得喜怒无常暴虐成性

    这份无常让人琢磨不定,传说他身边有位服侍多年的老妈妈,只是无意间念叨了一句“可怜”,第二天人就不见了。杨府的下人找了好几天,最后在府里一处枯井找到那位妈妈的尸身。

    杨首辅的长子不成器,对这个小儿子本来是抱着极大的期望。但是这孩子伤了眼之后,不免就有些放任。这件事传出去之后,很多忌惮杨家的人都在背地嘲笑,说这所谓的神童多半已经毁了。

    哪晓得这个杨庆儿渐渐大之后,不但熟悉国典通晓时务,还极其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即便是朝堂上的政事,也能触类旁通说出自己的独到见解来。

    杨首辅身边的幕僚对这位小公子的种种手段推崇有加,世人也投其所好地称其为“小阁老”。

    曹寒谨慎地抬头又往四周望了一眼,几乎是咬着耳朵说话。

    “这小阁老的称呼不是叫着好玩的,好多人都说杨首辅有如今的风光,起码有一半的功劳要记在杨庆儿的身上。这人岁数看着和咱们一般大,作的孽可就多了去了,他根本就不怕什么报应轮回”

    周秉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高鄂。

    通州有八景,因为濒临大海四面都修建有防戍城楼。

    “门前海涛翻铁骑,槛前山色拥金鳖”,所以南面这座城楼又叫海山楼。站在楼顶俯瞰城河微波荡漾,是通州很有名的一景。

    杨庆儿身上没有正经官职,闲暇时最喜欢到处游玩。看到海山楼的美景之后生了雅性,就让仆从将碍眼的游人统统赶走,想清清静静地赏玩数日。

    首辅家的小公子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所以消息稍稍灵通一点的人都削尖了脑袋去送礼。

    高鄂不屑跟风,但这个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就派了侍候的老家人把自己的一日三餐分了一半送过去。

    他自觉吃的还不算太差。

    菜粥、炒咸菜、鸭蛋、自家烙的小火烧,甚至还有一条平日舍不得吃的陈年腊肉,蒸得剔透晶莹两面流油

    高鄂以己度人,却不知道杨庆儿自小金堆玉砌地长大,眇了一目后常多疑自厌,自尊心跟薄瓷片一样易碎。

    这种寻常百姓人家的饭菜端在他面前就是极大的羞辱

    高鄂是个好官,只可惜太过没眼色。又偏偏遇到报复心极强的杨庆儿,这才凭空惹来一场牢狱之灾。

    周秉出于不好宣诸于口的缘由出面管了这趟闲事,结果转眼就被杨庆儿惦记上了。

    曹寒又想起一事,赶忙咕咕哝哝地嘱咐。

    “杨庆儿的左眼受了伤,费了不知多少银子才弄了个假的换上。那珠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宝石做的,乍一看也辨认不出来,但是杨庆儿最忌讳被人正面盯着看”

    茹园的后山上,如茵的草地上铺着上好的织锦薄毯。远处的山桃依旧妖娆,脚下的绿意却已渐浓。隔着重重树影,依稀听得见潺潺的溪流声,把这块方圆之地渲染得极为清幽。

    杨庆儿靠在软软的迎枕上,指点着远远近近地美景终于惬意地舒了口气,“状元公就是精细,这园子看着与往时大不同,不知费了你多少功夫重新规整”

    陈文敬说了几句客套话,脸上自然显现一丝得色。

    帮着斟了一杯味道温和的淮安绿豆酒后笑道,“小阁老看中了周秉吗,只可惜这个人性子有些拧。我准备好久的春闱题册,这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杨庆儿浑不在意地饮了酒,苍白的脸染上一抹艳色,抹着嘴唇笑得轻轻的,“没有脾气的美人不是美人,没有野性的猎豹就是家猫”

    陈文敬眨了眨眼睛。

    实在不明白周秉那个草包怎么跟美人儿跟猎豹扯上关系了。

    原先他以为周秉是个靠祖荫的纨绔,可人家拒绝他主动送过去的题卷,转而应武举试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最麻烦的是,原本他还对周秉期以重望,曾经隐晦地托付过一件大事,也不知那家伙有没有上心

    杨庆儿回头,脸上似笑非笑,“怎么没请白矾楼的庾大家过来,我记得她填得一手好词,曲子也唱得不错你们原先看着还好,怎么现今就生分了”

    陈文敬惶惶抬头,正和杨庆儿四目相对。

    他心头咯噔一下,这样一个人精子似的人物,任何隐藏都好像是欺瞒。

    杨庆儿之所以让人惧怕,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杨首辅的儿子。而是因为这个人仗着手里的权力和资源,能够把胸中恣意无限扩大。

    且这个人没有底线,没有善恶之分,所为全凭一念之间。

    前一刻如珍似宝,下一刻就可能亲手虐杀,就譬如那头当众溺死的名贵新罗猫

    陈文敬知道杨庆儿手下遍布眼线,京城很少有事情能够瞒得过。

    但他自认事情做得极机密,所以心存侥幸地开口,“庾大家如今已经闭门谢客,想来咱们不日就要喝上周秉的喜酒了”

    京城里早早就有传言,说白矾楼的头牌庾湘兰已经被人梳笼了,那人就是周秉。

    杨庆儿盯着看了一会儿,好像要说些什么,嘴唇似动非动地扬了一下,却只是点到为止。低头又抿了一口绿豆酒,饶有兴味地转身看翰林们联诗。

    少年倦怠地想,这个叫周秉的人长得真干净。

    浑身上下都干净得让人喜欢,额头上的新伤也不惹人厌,就像极品羊脂玉上的一抹俏色,仿佛盘古开天地起泰山一般,原本就该存在。

    他从来不喜欢武人。

    总觉得那些人的身上有一股臭烘烘的汗腥味儿,粗俗低劣不通文墨,是一群未开化的野人。但这个六品武官象一柄千锤百炼的利刃钢刀,虽然沾了血,却不时泛着摄人的雪寒。

    杨庆儿懒懒盯着树梢上攸忽变幻的炫目光斑,忽然难得觉得这世上有一件事有一个人,能让他兴味盎然。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有点伤心读者亲亲们哪去了感谢在20210207 11:41:5920210208 23:1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1个;林度映画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隔壁小王爱雪糕 11瓶;今凡依旧飘飘然 10瓶;蹊宝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