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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折辱
    茹园是京城有名的一处私宅, 园主人是南地的大茶商。因其小巧精致景物清幽,常被名士们借来小聚。

    春天的园子浅浅一琢磨就分外好看,工匠们学了农家的弄法, 在边角处用竹篱笆围了大丛的芍药花。

    生机勃勃的明艳下, 几只驯养的野鸡支棱着鲜艳的尾羽, 在嶙峋的山石里穿梭, 透着一股人工雕琢过的野趣。

    周秉跟着领路的小厮进来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隔水亭台有带了浓妆的小旦在甩着水袖清唱,“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 云簇霞鲜”

    今日做东的礼部七品经历陈文敬正忙着招呼客人, 见了忙迎了过来, 语气亲昵地责怪 , “怎么来的这么晚, 我记得给你的帖子可是昨天一大早就送过去了。”

    周秉连忙告罪, 语气诚恳的说昨天去处理了几件杂事。

    陈文敬丝毫不以为忤, 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挽着周秉的手, 一路给他介绍过去。

    “都是朝廷的新近,个个都有真才实学。官阶不过六品七品, 文官武官都有, 无需拘束。大家坐在一处玩乐听戏, 很快就能相熟”

    不远处有人看见这亲亲热热的一幕,不由好奇能让大名鼎鼎的状元公折节下交的人到底是谁, 生得倒是气度不凡

    自然就有人小声解疑答惑,“是奉安夫人的小儿子,今年的武状元,授了北镇抚司的六品百户”

    原来只是个小小的武官, 众人顿时生出轻视之意。

    可惜了一表好人才。

    文人与武人素来是云泥之别,上上下下都知道。于是都觉得陈状元为人太过谦和,连这等污浊之辈都放进来,简直有辱茹园的清净。

    耳边嘁嘁不断,周秉充耳不闻,镇定自若地喝酒吃菜。

    茹园的饭食办得不错,炙蛤蜊、笋鸡脯、蒸三事、烹河豚、酒糟蚶、烧鹿肉、镶肚子、一捻珍、水煠肉,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佳肴。

    周秉接帖子的时候还有些犹豫该不该来,但看了这满满一桌子就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青年穿着一件雨过天青的长身直裰,胸前随意挽着两根长带,有一种言辞难以形容的洒脱劲。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加上风仪实在出众,不但几个小唱戏子频频张顾,渐渐地就有几个新进的低阶翰林过去寒暄两句。

    御马监七品主事曹寒晕头晕脑地从一群之乎者也的朋友当中挤出来,一眼就瞧见独酌的周秉,赶紧一屁股坐了过去,毫不见外地捞起周秉面前的酒杯喝了个干净。

    周秉转头,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曹寒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下手中的酒杯,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不过是一杯酒,大家都是大男人,我不嫌弃你用过了”

    周秉的确有点小洁癖,看了这个不知所谓的活宝一眼干脆放下筷子。

    “听说你混的还不错,已经跟着上官在办差了。怎么没让你爹再使点儿劲,在翰林院里好生熬几年资历,到时候外放也体面”

    曹寒的爹是大理寺卿曹长德,是个说话很有意思的矮胖老头,周秉对他的印象很好。

    曹寒撩了一下身上的长袍,毫不见外地自揭老底。

    “我爹说我就是个二傻子,我原先还不信。第一次参加这种小圈子里的聚会的时候,我直不愣登地穿着新上身的官服去。出门的时候正好遇见我爹,他笑眯眯地说你这样出去有点招人眼。”

    曹寒来得早,已经微醺,拿了筷子在盘子里挑挑拣拣。

    “我不听,结果一到聚会的地点一看,一屋子人只有我一个穿了大礼服。”

    他打了个嗝,“我脑子不够用,出去也是被别人耍得团团转的料,就干脆在御马监老实待着了”

    周秉可以想象他当时众目睽睽之下的糗样,只得憋着笑帮他倒了一杯酒,细声劝慰这个傻孩子。

    “你爹也是一番好意,已经提点得那么明显。只是没想到你是个实心眼儿,竟然听不出他的话音儿。”

    别人都是坑爹,合着曹长德喜欢坑自家儿子。

    曹寒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本来就微胖的腮帮子鼓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两眼笑得不行,“京里都传遍了,说你是为了锦衣卫那身衣服好看才进去的。我听几个老古董说你实在是不可救药,竟然视国之公器为愉悦之物。”

    他扒着桌沿笑得像一个偷腥的家猫,“不过你身量高背脊笔直,若是穿上大红飞鱼过肩袄裙,再配上弓刀骑上大马,肯定是满朝上下最漂亮的武官。”

    周秉想,要是自己有个亲弟弟,肯定也是这副想让人随时抽几下的痞赖模样。

    这样一想顿时看他顺眼不少,也不再计较对方老把窝丝糖的碎渣子掉在自己的面前。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哄笑叫好声,原来是陈文敬刚得了一首新词。

    笔迹尚未干透,就有模样周正的小旦迫不及待地拿着琵琶唱和了起来。

    声音清彻,曲调婉转,词藻也应景,连池子里硕肥的锦鲤都游动得欢快了些。

    这时有个穿了长衫蓄了短须的文士摇晃过来,半醉地举着酒杯朝周秉扬手,“我姓周,听说你也姓周,五百年前竟然是一家人。为了此等缘分,我们两个应该喝一杯才是。”

    曹寒有他亲爹的那层关系在,认得的人多,连忙起身介绍,“是工部的督给事中周大人”

    就有人在旁边热切地架哄,“两位大人都姓周,咱们称呼起来都不知道是在唤谁。这位看起来年轻些,不如就称呼为小周大人吧”

    官场上的称呼有自己的一套法则,有时候称呼职位,有时候称呼小字,主要看彼此关系的亲疏远近。若是不清楚对方的身份等级,统一唤一个“大人”也是没甚差错的。

    工部的督给事中周大人好像很得意,一张脸笑得颤巍巍的。

    文武素来泾渭分明,被个从不相识的人这么亲亲热热地叫着,还不住地劝酒,周秉直觉有些不对劲儿。但也不能就这么干巴巴地坐着,索性也举了杯子回敬。

    然而还没等他张口礼让,就听见远处急匆匆跑过来几个奴仆装扮的小厮,扯着嗓子对着花丛,对着廊檐,对着亭台的犄角处一顿大张旗鼓地叫唤。

    “小周大人,小周大人,快别躲着了,回头主子见不着你是要生气的”

    这队人和茹园里服侍的下人衣饰明显不同,闯进来后根本不见怯色。

    且走动间把桌椅撞歪,撞完了还不走,直布愣登地掀开帷幔椅垫查看。动作嚣张无礼,带着一股子目中无人的气势。

    几个年青的翰林小声嘀咕,却立刻被旁边的人拽了一下。园子里那么多人,都像鹌鹑一样老实安静地看着这队人撒泼。

    许是察觉自己乱了宴会的气氛,领头的小厮极其机灵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陪着一张可亲的笑脸。

    “奴才叫艮八,因为不小心把我家主子心爱的猫弄丢了,心头一着急就闯了进来。不小心叨扰各位大人说话,实在是罪过”

    这小厮极为机敏,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串,却没说出自己的主人到底是谁。

    这时候已经有仆役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头新罗猫走了过来,一路大声叫嚷着,“找到了,找到了”

    众人好奇回头,见那引起小乱的猫生得尤其漂亮,毛色浓密雪白没有一点杂色。也不怕人,高高昂着脑袋,一对鸳鸯眼莫测炯炯。

    艮八无限爱怜地抚弄了一下支棱的猫耳,眼角似有似无地扫过左右,捂着嘴笑。

    “我们家的小周大人就是调皮,一眼看不到就到处乱窜,不知打碎了多少碗碟。上月还撕烂了主子的一幅画,说是前朝仇英的桃源仙境图。”

    他叹了口气,话语里有豪门奴才的得意劲,“就因为这小东西平常还算乖巧,在畜生当中算是听话的。如今是我家主子放在心尖上的肉,竟从来都不忍心多加责罚”

    人群中就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仇英的桃源仙境图是有市无价的名品,竟然毁于一介猫爪,实在是叫人惋惜。

    众人悄悄打量这个叫艮八的奴才,都在寻思不知什么样的大户人家才能这般靡费

    旁边却另有人崩不住低笑,“没想到这头尊贵无比的猫也叫小周大人,日后再遇到这种场合,竟不知道在叫哪位小周大人呢”

    曹寒是个直肠子的霸王性子,听了这句讥笑就像自个脸上被人搧了一巴掌,脸上颈上都红透了。

    兄弟受辱就是他受辱,但他好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发作,就顶着嗓门呸了一声。

    “我这兄弟是北镇抚司的六品百户,别在他头上按乱七八糟的由子。说不来人话就给我把嘴巴闭紧点,省得到处喷粪”

    先前说话那人立刻拨开人群跳了出来,指着曹寒的鼻子骂骂咧咧,“这猫又不是我养的,人家要叫小周大人,是人家高兴。合着这天下只准你朋友一人姓周,旁人就只能趁早改姓了”

    官面上的人一般鲜少这么没眼色,曹寒作为京中一霸还从没被人这样挤兑过,气得跨前一步想好好理论。

    两边差点杠起来,周秉一把把人拽在身后,压低眉头冷冷看着对方。

    心里却感到好笑,这些人折腾了这么大的阵仗,难不成就是为了当众折辱自己

    正在这个两不相让的时候,陈文敬态度恭谨地亲自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身材薄弱,穿了一身青灰色的道袍,闲闲地站在一处回廊下。停步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粉白相间的芍药,不疾不徐地拿捏在手里。

    因为日光正好,那人背对着日头看不清脸,只看得见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极其干净漂亮。上头没有一点瑕疵,很有一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场中有几个眼尖的机灵人儿立刻退在一边弓腰作揖,态度恭敬得不能再恭敬,“小阁老”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重要配角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