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正逢季节的老杏开了满树的花, 风吹,有隐约香气脩忽飘散。
屋角的罩子灯闪烁了下,让周秉年青的脸隐了半在黑暗当中。
良久才听他手中的茶盖子与茶碗轻磕, 声音有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轻缓和疏离。
“高总管只怕找错人了, 我个新来乍到的六品百户, 位卑人微无权无势, 恐怕帮不上高县令什么忙”
听起来是推辞,其实是想听句实话。
高玉揉了揉脸,仿佛最终下决心。
“我那个外甥其实是得罪了人,才有今天的牢狱之灾。那人身份显赫, 却最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去年冬天那人到通州游玩, 只因高鄂没有费心奉承, 就惹来这场滔天大祸”
周秉的脸色变了, 随即觉得匪夷所思, “只是这么点小事”
“只是这么点小事, ”高玉满脸苦笑肯定地答话。
“高鄂腔血气, 只想好好为百姓干些实事。让他拿民脂民膏去阿谀, 只怕就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那位身份显赫之人却容不得被人丁点忤逆,当时虽然笑而过, 却从此记恨在心里。”
因其擅长机关之术, 特意让人在户部下拨的通州修塔银的银箱上做了手脚。我得知高鄂有牢狱之灾后, 几乎动用了我全部的人脉,才把这层关节捋清楚。”
高玉脸的无奈, “其实事发后,负责查勘的刑部里头不是没有人查察蹊跷。但那些人个个都是人精子,看破却不说破”
敢在户部下拨的银箱上动手脚,用脑子略微想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刑部负责查案的人最多不过是六品七品的主事和经承, 实在犯不着为个搭不上边的小县令压上全幅身家性命。
周秉慢慢靠在交椅上,露出几分迟疑。
“我的确发觉那些银箱有古怪,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异常之处,所以才老远运回两箱,就是想让刑部或司里的高手再帮着仔细看看。”
他眼角微眯,神情中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我倒是误打误撞给他们找了个烫手山芋,指不定那些人在心里怎么骂我呢”
这件事说穿了,不过是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想让官场上的小白丁栽个大跟头,出出心口的恶气罢了。
高玉徐徐推过来个偏长匣子,态度诚恳。
“这里头是六条巷子的处独门独院儿的房契,是我准备日后养老的地儿,用的材料都是好东西,市价二千两只多不少。只求你在刑部大堂帮着分辨几句,让高鄂能全须全尾地地保条性命”
送走了高玉,周秉也没了睡意。
京里头有这么多有权有势人家的子弟,但让乾清宫大总管都讳莫如深的,不过就是那顶尖的家。
尤其擅长机关之术,在外头是从不露锋芒的谦和君子。手底下能驱使江湖高手,像蛰伏在黑暗海水里的巨大礁石,弹指间就能船毁人亡。
难道是那个人吗
周秉慢慢啜着余剩的冷茶,心想难怪自己在那世里从来没有着意过高玉这个乾清宫大总管。
得罪了那个显贵中的显贵,人家费心思撒了那么大的张网,高鄂这个七品知县板上钉钉就是死路条。
高玉在这世上唯的亲人没了,多半不愿意继续留在宫里伤心,悄无声息地隐退也是可能的。
天气转暖,院子里的花树绽开了新叶,在廊下泛着厚重的青绿。
屋子没有点灯,槅窗外有白亮亮的月光,映着床榻上的新铺陈。
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丫头自作主张,床榻上是对绣着鸳鸯百合的大红枕头,鹅黄翠绿闪缎面的上好被褥,从里到外透着几分喜庆。
周秉喜欢稳重些的颜色,见了却没让人更换。
他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黑漆架子床。就像对面真坐了个布衣荆钗的妇人,手里拿着针线,缝几针就抬头无声地笑下。
十八岁时的他太天真了,以为辈子就会这样慢腾腾的过。做什么都来得及,即便是错了也还有无数机会可以弥补
周秉捂紧了眼,床上的艳色儿衬得这屋子越发冷清。
天刚大亮,刑部大堂上就热闹起来。
负责问案的刑部左侍郎姓贺,牙疼似的看着面前四分五裂的箱子苦笑,操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周百户,你这样搞是会闯出祸来的”
穿了身青蓝官服的周秉飒飒地回头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
“贺大人说笑了,我奉皇命办差,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些宵小贪渎的修塔银找出来。如今你也瞧见了,这银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竟然就在银箱的夹层里。”
既然怎么也找不出异常,索性利索砸开。
贺侍郎从来没有见过行事这么“彪”的年轻人,那呲着牙咧嘴笑的神情让他想起了水里吃人的白鲨。
周秉恍若未觉,俯下身子盯着箱子的精巧之处。
“虽然不知道这个机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过银子只是挪了个地儿躺着,这就说明没有人犯贪渎之罪。那通州高县令又不是吃饱了撑的,会拿自己大好的名声前程开玩笑”
贺侍郎谨慎地开口,“这次案子的前后经过太过复杂,虽然找到了赃银,可不代表高鄂就是清白的。也许他监守自盗,想等风平浪静过后再来取这批银子”
对方虽然比自己的品阶高,但周秉依旧象看白痴样。
伸出两个手指拈起银箱上刚刚撕开的封条,直接呛了回去,“他的罪名要是坐实了,最轻也是往辽东杂木口充军的命,除非变成鬼才有机会来取这批银子。”
贺侍郎看这个人生得如此俊秀,说话却如此粗鲁不堪,心里不住骂娘。
真真是白瞎了张好相貌。
于是态度也冷了下来,到底语重心长地劝了句,“小老弟当值未久,还是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把另外的人得罪光了。我奉劝句,这里头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周秉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心想其实这也是个明白人。
案子虽然了结清楚了,但人却没有这么快放出来。
周秉心想好歹过来了,就干脆到刑部大牢给走大运的高县令送口吃的,顺便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等把人见着了,他几句话后就直截了当,让高鄂莫要当圣人,干脆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在钱粮书吏杜良升的身上
高鄂瞪着他,仿佛第次认识这个人。
从通州到京城这段路上,周秉给人的印象是话不多,但为人极正派,带着股新人特有的锐气。虽然是锦衣卫,但看着不像干事操蛋的家伙。
周秉没有解释太多,只把碟拳头大的白馒头推过去,略有些困倦地眯了眯眼睛。
“杜良升到现在都不开口,是笃定后头有人保他的命。通州的银库外人进不去,能做手脚的只有你和他。观言行,你也不像这么蠢的人,所以现在只能定他是真凶了。”
高鄂眼眶湿润,依旧很难过。捏着额角,“我待他不薄,这几年都当亲兄弟样”
比血亲兄弟还要值钱的,自然是更可观的名和利。
周秉活得够久了,什么样的苟且都见过。
更何况这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弟。
官场上有些人为了往上爬,连自己的祖宗都舍得往外卖。
高鄂的双手搅在起,微微地抖,“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害我,也许是别人许给他更大的好处。我自认得罪的人不少,可是能费这般手脚来害我的,只有只有”
总算还没有迂到无可救药。
周秉颇欣慰的截断他的话尾,幽幽叹,“你这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真的应该好好改改了。要想当个好官为百姓干好事儿,总得先护着自己这条性命。”
高鄂心里不是滋味,自己还要个刚入仕途的小年青来提点。
所以人也沮丧的厉害,“就不能继续查下去吗,能在户部银箱上做手脚,就是条现成的线索”
周秉盯了他两眼,意外于这人的天真烂漫,好像从前的自己,于是不忍苛责了。
“是个人都知道这后头还有黑手,把改动机关的匠人找出来有什么用那人甚至用不着自己出面,随便指认个说是与你有私人嫌隙,这件案子就又成了桩无头公案。”
周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好的耐性,竟然坐在地上细细劝说。
也许是他非常明白,腔热血经过炙烤之后只剩下灰烬的茫然,是多让人痛彻心扉。
如今看见别人余留的这点孤勇般的热忱,竟然比金子还金贵了。
刑部大牢里潮湿闷热,牢房又窄又黑,这块小小的方寸之地却极静。
高鄂抬起污浊的脸,这时候才忽然想到个问题,眉眼间浮现困惑,“我家里没钱没人,你干嘛帮我”
有部分原因是因为高玉的请托,当然还有别的。
周秉微微笑,像牢房外的春雨样细致无声。
“我从小在江州乡下长大,在进京之前什么都不懂。我要是顺顺利利的中了进士,心里多半和你样有磅礴大志,都想凭己之力扭转乾坤。”
官场的倾扎太过残酷,难得还有人保留当初的天真。
这份天真稀少金贵,就像风中残烛需要用心呵护
如此冠冕堂皇的话,周秉信手拈来,毫不介意自己在别人眼中显得高大上。
被小自己好几岁的青年如此推崇,高鄂脸红了,分外不好意思。
“你刚到通州的时候,我还在暗地里朝你们吐过唾沫,觉得你跟那些冤枉我的人是丘之貉。我也犯了人云亦云的毛病,锦衣卫里也不仅仅是鱼肉百姓的,其中也有好人”
周秉不由好笑,“我帮你说话就成了好人,日后若是有错处被你抓住,我俩岂不是要不死不休”
高鄂极认真,仿佛他不是身囚衣居于肮脏的牢房。
“听说南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全都是阉党,那些看起来威风赫赫的缇骑就是司礼监太监门下的狗。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没干坏事儿,就是我认下的朋友。”
周秉心想难怪高玉宁愿拐着弯求人,除了怕落下把柄外,还怕这个大外甥当面口个太监阉人。
来自亲人的身份歧视比什么都难受。
因为外人无论使出软的硬的手段,都隔着厚厚的层膜,对方只要不屑理会,就切没辙。
走出刑部大牢时,晚春软绵绵的雨丝从廊下吹过来,带着腻腻的花香。
周秉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心想要是当初自己仗着聪明机巧不顾切地滑向深渊时,有人也像这样搭把手,后头的事儿也不会那样难以收拾
高玉老早等在处隐蔽的茶楼,周秉去回了信,拣能说的说了几句,然后把装着六条胡同房契的匣子送了回去。
高玉惊讶地挑了挑眉,然后了然地笑笑。
“你此回帮了高鄂,说不定就会被那位惦记上。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钱财你看不上,想要什么呢”
他虽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能坐到乾清宫大总管的位置上,靠的也不是全然的纯善。
这世上的东西都是可以等价交换的,只要自己给的筹码足够。
周秉看着茶室里的屏风。
上头是苏州绣娘巧手绣制着的雨打芭蕉,几乎像真的水珠子在蕉叶上滚动,倒应了今天的景。
他抬头,连眼睛都没有错下,“听说司礼监邱、戚两位大太监都是内书堂出身,高总管在他们面前说得上话吧”
高玉双眼瞪得溜圆,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竟要走这条路子。好半天才吐了口气,“太祖皇帝在世的时候就立下规矩,严防内侍和外臣勾连”
周秉轻声慢语,说的话却让人心惊。
“那是糊弄百姓的,难不成我们自个还要糊弄自个司礼监的批红下来,有些不好见人的,铁定要背骂名的,难道还要内阁那些老大人和清贵的翰林们亲自出面去操持”
高玉回看着他,沉默地咽了口唾沫。
原先他就觉得这小子胆子大,二话不说就敢往身上揽事,这才想让其出面搭救高鄂。却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第次坐庄,就准备胡把大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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