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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通州案的来因
    华美的月夜下, 洞房里是大片大片的金红。

    周秉梦见自己掀开大红绣金的绡纱盖头,看见那张遮蔽在云里雾里的面容渐渐显现出来。

    他快活得晕头转向,连耳朵都在嗡嗡作响。他竟然真的把从小心心念念的小姐姐娶进门了, 差一点就错过

    那一晚他如同踩在云团里。

    明明没有喝多少酒却觉得醺然, 只记得对方羞臊得连头都不敢抬, 闭着眼睛任他为所欲为。明明是有露骨寒气的秋末初冬, 周秉却总觉着屋里有萦绕不去的夏日果木芳香。

    那柔软细致的侬侬触感,直到很久之后都仿佛余留在指尖上。

    但是两个心底都害羞的人还来不及好好坐下来说说体己话,京里来接人的马车就已经等在门口了。

    林夫人让人带信,说她费尽周折终于打点好, 让周秉尽快入国子监读书, 以备来年的春闱大比

    周秉豪气干云, 觉得男人既然成家了, 自然就要为将来为妻小好好打拼。

    彼时的他绝不会想到, 京城的诡谲变幻远远超出他单纯的想象。有时候不知道是人变了, 还是世道变了

    直到后来发生那件无可挽回的惨烈之事, 在两个人之间划下宛如天堑不可逾越的鸿沟。

    周秉后知后觉地明白, 放在心坎上的人相知尚未,就已经和自己渐行渐远, 再多的挽留在那人的眼里都只是做作的可笑的诉求。

    在月华如水的新婚夜时, 那人也许曾经心动过。

    在大堂上絮絮认亲时, 那人眼里也许停留过恋慕。

    但往事不可追,一切已经不可考了。

    就这样一日复一日他放浪形骸无所顾忌, 让自己的名声臭不可闻。

    譬如破罐子破摔,一心一意地等着那人的彻底离去,等着头顶劈下最后一道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惊雷。

    他想,反正我已经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 无所谓再坏了。

    但那人到最后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做他的妻,做他稚嫩孩儿的娘。甚至周家的老祖母离世前夕,都是她在老人身边侍奉茶水细心看顾。

    有没有可能她也有那么一丝心甘情愿

    周秉不愿意醒来。

    因为这点可怜念想他在梦里无比称心。

    你惦着我,我念着你,你在笑我在闹,最好的年纪最好的相遇。

    那些剥皮剐骨的痛楚,那些被人重重践踏成泥的耻辱,都在晴日下消弭无踪。一颗心恨不得拿出来剖开,放在亮堂处温润润地让那人瞧见。

    也许我还是可救药的

    你就是我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

    他准备忘却前尘更进一步亲近旖旎时,那张脸庞露出厌弃憎恨的姿态来。回身指着浸泡在刺眼血渍里的婴孩,轻飘飘地讥讽质问。

    “这就是你说的好好过日子,你的承诺一文不值”

    周秉猛地惊醒过来,嗓子眼紧得发干,一抹一头的汗。

    他爬起来洗了脸,看见铜镜里的人面色苍惶得像个鬼。无数大大小小的水珠挂在颧骨和睫毛上,闪烁着寒漠的光。那眼珠却黑沁沁的,阴沉得不似活人。

    本来就不是活人

    这张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无措面孔才是真正的自己。

    周秉借着夜色放纵自己的记忆。

    那些可怕的、扭曲的、被强制压抑的,再也控不住的恶意,像春天肆意滋长的藤蔓,在阴暗潮湿腐朽的泥土里渐渐茁壮。

    那恶意无比昭昭,近乎无赖嚣张。

    我一个人在无边地狱里难捱得很。

    要么你把我拉上去,要么你下来陪我,反正不能分开。

    眼下和从前不一样了,距离死后被人掘尸的窘境时日还有很久,那件让夫妻反目成仇的惨事还没发生,自己身上没有背负一戳就破的虚假进士功名。

    从前只能依附皇帝做宠臣的周秉,从正式踏进北镇抚司那一刻就不在了。

    无可替代的权柄,能够碾压一切的绝对实力。

    就是周秉如今追求的目标。

    但他依旧觉得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活着就是遭罪,在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奔头。刚才的梦勾起了他的记忆,有些梦如此美好,有些梦又如此的可怖,真切得让人害怕。

    得到过转眼又失去,远甚于鞭棍加身的痛楚。

    要是谭五月还是如从前那般厌弃自己,连一刻都不愿意停留,周秉都不知道这辈子再重来一回又有何意义,难不成还像上辈子那样浑浑噩噩胡天胡地地过

    外头有人敲门,周秉头昏脑涨地吼了一句,“什么事”

    屋子外静了一下,南平压着嗓门儿低声回禀,“二爷,后角门有人递了话,说千万要见一面,我看那穿戴气度不像是普通人”

    街巷上传来三更鼓的声音,已经算是很晚了。

    周秉想了想换了件衣裳,连灯笼也不提一盏就往后角门直去。

    来人披着一件长斗蓬,听见动静后在光亮处露了脸,远远地作了一个浅揖。

    周秉的脸色顿时变了。

    西院腾出来的厢房被周秉拿来做了小书房,黑漆书案上散乱着两幅小字。

    夤夜而来的客人眼前一亮,把条幅举在手上啧啧称许,“都说次辅江怀允的一笔簪花小楷无人能及,咱家看周大人的字好象更加秀挺峻丽。”

    来人自称咱家,一张温良谦恭的白净面皮儿,穿着不打眼的半旧衣衫。

    是乾清宫总管太监高玉。

    这人半夜三更掩饰身形前来,必定是不能示于人前的大事。周秉猜不透他的来意,只能云里雾里地的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

    诸如谦逊自己的字其实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抄抄心经旧书之类的,做的文章连自己都读不通。所以从来不敢在人前献丑,舍弃文举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高玉见他坦坦荡荡地自曝其短,愈发觉自己没有看错人,来时的少许滞疑也消散许多。

    这笔字没有小十年的磨练功夫是不出来 。

    这人明显在书法上浸淫多年,却干脆利落的放弃春闱大比,进了名声狼藉人人皆畏的锦衣卫,就说明这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这种人用得好了,就是一把无往不利的快刀

    高玉却不知道在那一世里,周秉压着本性在行人司里唯唯诺诺混了半辈子。在外人眼里风光无比,其实说到底不过才混了个三品。

    为了不在人前不露怯,只能藏起惯使刀枪的手,埋头日夜苦练书法。

    到后来他的字已经小有所成,但因为腹内空空没有真材实料,还是时时被所谓的一干清流背地鄙薄,说他的字空有其形。

    屋角新点的蜡烛已经去了一半。

    高玉恍若未觉,依旧絮絮叨叨的啰嗦,说昨天御厨又做了几样新东西,皇上吃着不错还赏了银子下去。宫里又到了三年一度的采选,有不少诰命夫人借着请见常皇后,又带着将将长成的女儿进宫

    周秉不询问不插言,做足了陪客的姿态。

    高玉笑了,声音里没有寻常太监嗓眼儿的尖利,像乡下教私塾的秀才一样温和。

    “咱家过来是有一件事要求大人,也不求别的,就是请大人多带一双眼睛。让通州县令高鄂在过堂前,别不明不白地没了性命”

    毕竟是皇帝跟前贴身侍候的,周秉为示恭敬一直半倾着身子,这会听了这话也不免惊起波澜。

    “高县令在刑部大牢里,那些人的手伸不了这么长吧。再说他一介七品,怎么劳驾您出来帮着说话”

    高玉忽然就不动了,半仰着头看着窗外的草木深深。

    过了好一会儿,周秉看见他从袖口摸了一张帕子出来印在眼角,这才明白这人在抹眼泪。

    应该是有什么对人难言的伤心事。

    在周秉的心目当中,从来没有所谓的太监就低人一等的说法。

    这些人大都出身贫苦,因着身体的残疾,对于权力和钱财的渴望比寻常人要厚重,因此时常会干出一些令人瞠目的事。

    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一群被活活扭曲了的可怜人。

    高玉作为景帝身边最为得意的内侍,是一个相当低调谦和的人。他是内书房出身,学识并不比那些资深的翰林差,但鲜少听见他有逾越的举动。

    这是个谨慎得近乎影子一般的人物。

    高玉咬着牙,似乎在压抑腹中的一股酸涩。

    “穷人家的孩子,哪个背后都一腔子苦水。我在宫里待了二十年,早就忘记自己还是爹生娘养的,少时只恨他们怎么把我送到这么一个见不得人的地界。”

    高玉有些难为情,语调却没什么变化。

    “后来渐渐爬上来有了身份,手头也有了一点余留,总想让他们有两分后悔从此高看我一眼,就托人去寻。却不料回话的人说家里十几口人早就死得干干净净。弘德四年的洪水,把什么都冲没了。”

    对于弘德四年的那场滔天洪水,周秉只在一些县志上看到过只言片语。

    淮河一带大雨,自四月至八月不止,平地水深丈余,舟行树梢人栖于木。曹州决单县黄固口,邳州、宿迁溺死人无算,丰县霖雨三月人食木皮,宝应没田庐人畜,新蔡凡人物房屋冲陷殆尽,无麦无秋禾。

    高玉叹了一声,“大水一来全家都冲跑了,听说我爹当场没了。我娘见识少,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把我送人,她一直以为是好心的富裕人家发善心收养了我,还给人家砰砰地磕头。

    听人说她饿得要死时还高兴得不得了,跟村子里的人说高家三兄弟当中总算还有一个活的。

    我那时小,在宫里什么都不知道。除了进宫的时候挨了一刀子,也没受太多的罪。在被窝里哭鼻子的侍候,还一直怨他们心狠”

    是啊,有时候活着的不见得比死了的更痛快。

    “见笑了。” 高玉鼻子唏嘘了一下,“后来我魔怔一样找我家里的人,我大哥二哥比我大许多,也成了亲,兴许还有子女侥幸活下来,结果找了好几年才发觉人都死干净了。”

    想来是真伤心了,高玉一时顾不得礼仪,拿袖子抹脸上的泪水。

    “只找到早年嫁到穷山里沟的大姐,她命好。嫁的男人还算老实,生下两个儿子都带活了,其中这个小的就是高鄂。”

    荒年里人命不值钱,有时候还不如贵人家里的一条猫狗。

    高玉卷袖子的手抖了一下。

    “高鄂他原本不姓高,是我大姐说老高家的人都死绝了,总不能让高家没有后人供奉香火,所以找族里的人商量过继了小儿子。我不好露面,也怕被嫌弃,只能暗中接济一二,才让这孩子读了书进了学。”

    原来高县令是高玉从来没有相认过的亲外甥。

    这一层关系说来复杂跌宕,难怪从来没有外人知晓过。

    高玉心事重重,几乎要卑微到骨子里去。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一个好好的孩子,前途也好,虽然出身贫苦可清清白白。遇到了性命攸关的大坎,我也不能明着帮衬。日后总不能让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有一个当太监的亲娘舅”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淮河一带大雨,自四月至八月不止,平地水深丈余,出自明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