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已经摆好了, 眉骨上青了一大块的周秉臭着脸不说话。
林夫人心疼得直哆嗦,“这是怎么弄的,喝个酒都能摔跟头, 跟着出门的人都死哪儿去了幸好这回只伤了额头, 要是伤了眼睛看你怎么办”
谭五月默默地坐在旁边喝粥, 老老实实地一声不吭。
林夫人不乐意了, 把矛头直直调了过来,“你一日是周家妇,就要尽到周家妇的职责。周秉伤得这么重,不紧着嘘寒问暖也就罢了, 怎么像个无事人一般”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这个乡下丫头的错。
霍老太太也心疼孙子, 但看不得林夫人随便埋汰人, 把筷子一摔回骂了一句。
“你也知道人家是来给你当儿媳妇的, 不是来给你当奴儿的。由着你的性子欺负, 又不是小猫小狗, 呼呼呵呵地成什么样子“
林夫人气得脸发青再次后悔, 自己干嘛脑子发晕同意把这尊骂不得打不得的菩萨从江州请了过来
转念一想安慰自己, 周家休妇毕竟是件大事,总要有个像样的人在场做旁证。看过京城无边的繁庶风流, 老太太总归会明白自己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周秉没有理会亲娘的复杂心思, 他面无表情的直直坐着。
实际上他不敢松懈, 只要稍稍一动,肚腹上更严重的伤就疼得不行。所以这会他什么也不做, 只一眼接一眼地悄悄往谭五月身上瞟。
依旧是略显寡淡的老实眉眼,依旧是颜色暗沉的衣裙,可分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昨晚女人磅礴大怒时的模样,以前从未得见过。
像是荒漠上新发的一点新绿, 像是经冬枯枝上隐藏的细小花萼,像是被投掷了石头的潭心,突然就让这人多了些鲜活气儿。
周秉抚了一下生疼的眉骨,心跳却砰砰在加快。
他知道,自己沉积了两辈子的歉疚在被谭五月狠狠踹了一脚的刹那忽然就变了味。
这份滋味太新奇,他管不住自个。总想往那边张望,像个刚出庐的愣头青。
林夫人精明地察觉了什么,左右看了一眼。
昨天老太太执意让底下的人重新布置西园,对于这种小事她无可无不可。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根本还没有定性。就算是跟谭五月这个乡下丫头同床共枕一宿,也改变不了什么。
更何况今天早上已经有侍候的丫头过来,说昨天晚上西园的床榻上干干净净,就说明这两人昨天整整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夫人不屑地向旁边一瞥,有些人注定只能自惭形秽一辈子,即便侥幸得到了金山也不见得守得住
门上派人来禀报,说陈状元府上的康郡主过来拜访,
这一大早的,哪有这么早就到别人家做客的
但来客身份高贵,林夫人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迎了出去。一会功夫就陪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女子,笑盈盈地一同走了进来。
那女子穿了一件杏色闪缎绢绣的对襟褙子,头上带了一套成色甚好的南珠头面。除了下巴略有些方正外,一副白白净净的模样,整个人透着一股妇人间难得一见的精明干练。
她笑着给霍老太太行礼问安,转身又拉着谭五月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儿。
谭五月在生人面前一向话极少,这时候默默站在霍老太太身后,怎么看都是局促的、寒酸的,一副畏首畏尾的小家子气。
康郡主和身后一个侍女模样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才转头对着林夫人说明来意,“我在西郊有一处小庄子,里头有几棵百年的枇杷树。虽然结的果子不是很大,但还算可口,所以就给京城的亲朋一家送一篓,都尝尝鲜”
眼下已经是晚春,再过十天半个月新鲜的果物都要上市了,到时谁家也不会缺这些东西吃。
但这份情必须要领。
所以林夫人恰到好处地惊讶,“这可是稀罕物,是不是那处靠近温泉的那座庄子所产,听说现如今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了。我只知道冬天可以赏景,没想到还可以催熟果子”
康郡主脸上有得色,“原本是先帝爷赏赐给我母亲的,我出嫁的时候她老人家就当做嫁妆陪送给了我。为了这件事,我的两个嫂子到现在都在背后嘀咕呢,说我母亲对我太过偏疼”
康郡主的母亲是宗室女,因为其生母早丧自幼养在宫中,因此有一个茂德郡主的封号。
这位宗室女和世宗皇帝虽然只是隔房堂姐弟的关系,但是因为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跟亲姐弟也差不了多少。到了嫁娶的年龄之后,世宗亲自出面为她挑选了一位夫婿,就是现任太常寺四品主事的康大年。
因为茂德郡主早年间与世宗的这点姐弟情分,康家从此顺风顺水。
就是如今的景帝登基后,也没有薄待这一家子,四时赏赐不断。
茂德郡主生的小女儿就是康郡主,她并非皇家剌封的正经郡主,只是因为常跟随母亲在宫中走动,被人尊称了一声郡主娘娘
虽然这位康郡主的身份有些名不副实,但是并不妨碍她金尊玉贵的长大。眼界自然就有些高,对于婚事高不成低不就。年过二十的时候才相中了一个百里挑一的乘龙夫婿,这人就是庚申年的状元郎陈文敬。
说了一会话后,康郡主借口要看看周家花园子里种的几株名品海棠,林夫人自然满脸笑容地作陪。
康郡主惬意地站在卵石铺就的回廊上,意味深长地笑着。
“我可是受人所托才走这一趟的,实话告诉你,今天跟着我进来的侍女当中,有一个高鼻大眼叫青栀的,就是那位身边贴身侍候的,专门过来看一眼那个谭氏”
康郡主的舌头勾卷,说话有很重的京味儿。
“人家身份那么尊贵却愿意屈就,不就是对你周家的儿郎真真看入了眼。你可千万不要拿乔,当心日后给周家惹祸呀”
像一块甜糕,里头裹了层层的馅料,一层威胁一层利诱。
林夫人想到那份让人炫目的天家富贵,想到周家从此青云直上,也忍不住一阵眼跳耳热。但也有顾虑,老太太刚过来,昨天她不过草草提了几句就被老太太好一顿数落
康郡主有些看不上她的假矜持。
又想吃口热的,又嫌炉灶里的栗子烫手,说的就是这种人。
她闲闲地剔了一下尖尖的尾指甲,拖长了话音儿,“其实这桩婚事成与不成都和我不相干,只是我这个人心善,看不得一对世间少有的般配人从此各走各的。”
她咻得一转,想起了什么似地,“你家周二郎是男子耽误得起,可那位殿下今年年岁正合适婚配。京里多少好人家都不错眼地盯着,若不是我见天地在她耳边唠叨,人家也下不了这样的大决心。”
康郡主掐了一朵红馥馥的海棠。
也不往头上戴,就拿在手里玩儿,像个市井间的媒婆一样挑三拣四。
“别怪我没提醒你,年青女孩儿心性不定,说不定明天这只凤凰就看中了别人,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这却说中了林夫人的担忧,连忙把裙上的一只羊脂玉禁步解下塞了过去,“这儿女都是债,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这个孽障。你这个做姐姐的若是玉成了此事,我给你单备一份厚厚的谢媒礼”
康郡主眼睛利,一眼就看出那是个好东西。
温润细腻的玉面上雕了双猴献寿,两只小猴栩栩如生,捧在手心的桃子竟然带一点天然的紫红,寓意极好。
她自小生活富裕,按说从来不必为一粥一饭焦虑。可嫁进陈家后,才知道衣食住行的体面样样要花钱。也幸亏她嫁妆丰厚,要不然一家子老老少少靠着陈文敬在翰林院那几两银子的俸禄,恐怕早就饿死了。
金银珠宝谁也不会嫌多,所以她推辞了几句,就装作却之不恭勉为其难的样子收下了。
林夫人常在京城贵妇间行走,自然知道这位除了贪财,还有另外一桩心事,眼珠子一转就亲亲热热地抓着她的手小声笑。
“听说崇福观来了个有道行的真人,多少信男信女拜在他的门下。若是你能跟法师结缘,说不定就能为你从神仙那里求一个齐齐整整的转世金童来”
康郡主结缡逾七八载一直没有身孕,已经成了她的心病。不提还好,一提必定魔怔。
崇福观的张真人大号叫张玄君,有人说他是龙虎山张天师的亲兄弟,是否是事实不可考。
因此人醉心修炼道法极精深,已经是半仙之体。且从不喜凡间的世俗之事,等闲人见上一面难上加难。只是因为当今景帝对道家之术有兴趣,张真人听闻后,才会偶尔拔兀到皇城升坛。
康郡主听了果然心动,毫不见外地反手一挽。
“夫人最是懂我的心,只要夫人到真人面前替我引荐一回,荣寿公主和你家二郎的事包在我的身上。不过那个谭氏你还是尽早打发干净,公主尊贵体面,可不愿背个现成恶名”
林夫人一咬牙,重重点头。
朱漆廊柱后,一双端着茶盘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拉着脸的谭五月慢慢擦拭干净裙上的茶渍,心头略带自嘲地想,大凡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听见自己成了丈夫大好前程的绊脚石,都恨不得自请下堂。
偏偏从前的自己蠢笨的无可救药,连看人眼色都不会
昨天林夫人已经把大致的情形说清楚了,虽然口口声声怜惜她是一介孤女,却还是完整地把意图说了出来周家要休妻,周秉要另娶高门贵女,外头还有一个已经有了身孕的
不是这个还有那个,尊贵的低贱的,又有什么不同
谭五月脩地闭上了眼睛,心上再无波澜。
她掂了掂茶盘低嗤一笑,随手就抛进了水池里,些许响动惊起了荷叶上几只小小的蜻蜓。
周家用来待客的自然都是些好东西,那茶盏是雨过天青釉的薄胎细瓷,对着光几乎能看见里面的茶色。
这一套在市面上少说也要八十两银子,真是可惜了。不过林夫人如今心烫似火,多半没闲情计较这些
送走了客人,林夫人找到在后院练箭的儿子。
一上来就嗔怪,“你这孩子,那康郡主也不是外人。你今日不上值,过来见个礼也不费什么事儿。你才进京的时候陈状元对你多有提携,说起来象是亲兄弟一样,怎么现在变得如此生分”
周秉把一张五石弓拉满,崩紧的箭弦在他的脸颊上勒出明显的痕迹,长身玉立卓而不群,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刚劲挺拔。
林夫人自豪地想,也许儿子弃文从武也没什么不好。
周秉眯着眼睛手指轻轻一放,箭矢嗖地一声正中靶心。
他脸上的表情是漫不经心的,“陈文敬不过带我一起吃了几回酒,哪里就算得上是亲兄弟了。我又赴了武举,他编的那套题卷我半分没用,实在用不着记挂他的人情。”
这话没什么毛病,林夫人却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她在家里一贯强势说一不二,总觉得儿子自从入了北镇抚司之后,短短时日就像变了一个人。
林夫人落寞的垂了头,揪着帕子。
“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哥去的早,也轮不到我一个妇人家在外头左支右绌。你还年轻,不知道身后若是没有背景,这官途无论如何都走不长。皇上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对咱周家颇有照顾,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这话倒是真的,在上一世皇帝前脚刚死,后脚自己就被抄家灭族。
周秉把弓箭放在一旁,脸上似有无奈,忍了又忍才开口。
“康郡主是什么样的人,娘你多半比我还要清楚。那就是个在高门间拉皮条的,走门串户地吃拿卡要。爪子伸得比那些私媒还要深,哪还要半分脸面”
林夫人根本不承认,“哪有你说的这么不堪,我都是为你好”
周秉用滚烫毛巾囫囵擦了一把脸,居高看着,“这些车轱辘一样的话你说了好几遍,我早就记下了。荣寿公主很好,但我已经娶了亲。谭五月没有大错,休妻是无稽之谈。更何况现如今很有可能她已经有孕在身”
林夫人终于面色大变,“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有误会,但更多的是两个人三观不同,所以不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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