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一家子又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 谭五月如坐针毡。
因为对面的林夫人有一眼无一眼瞟她,仿佛眼眼都别有深意。
谭五月素来实诚,想了一下自己干的好事, 只得嚅嚅地小声开口。
“早上我过去给客人送茶的时候, 刚走到回廊手里滑了一下, 那两只茶盏不小心就都到了水池里。我怕娘责罚, 先前一直不敢说”
看一个人不顺眼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做与不做都是错,所以林夫人心头火更甚,却在想她干嘛把东西扔进水池里
分明是小家子气的故意。
转念一想就明白, 这个丫头多半是零星听到了自己与康郡主的谈话。她要是敢当场跳出来闹一顿, 林夫人也许还能高看一眼。却只敢悄悄的把茶盘丢进水池里撒气, 叫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林夫人脸上的嫌弃只要是有眼睛都看得到, 眼见着又要说些难听的话。
周秉深知这位亲娘的德性, 越劝越冒火。干脆把手中碗筷一推, 冲着谭五月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你磨磨唧唧的吃完没有, 过来帮我找两件换洗的衣裳”
谭五月左看右看,脸上有为难, 直到周秉又吼了一句, 她才蚊虫一般地说了声“告退”, 然后巴巴地跟上去。
林夫人就不好再插言了,悻悻地嘟嘟囔囔, “妻贤祸事少,可这丫头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但凡能干一点,我也能带在身边好好调教。如今根本就指望不上,秀哥儿迟早要被她拖累”
霍老太太充耳不闻, 慢慢地啜吸着烧鱼骨上的一点嫩肉。
回到西园的周秉并没有让谭五月动手,自个到落地四节衣柜里找出换洗的衣裳。在净房里马马虎虎地冲洗干净,这才披着一头微湿的黑发坐在床榻边。
他拿着干巾一点一点地吸水,谭五月但凡有半点眼色就该主动接过巾帕了,偏偏坐在靠着窗边不知在瞎想些什么。
周秉忽然“嘶”了一声,却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只捂着胸口似真似假的抱怨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大的劲儿,昨天那一脚踹得我疼了老半天”
谭五月没有抬头,停了半刻才低声回了半句,“乡下女子力气本来就大,我又不是泥人,生气时手脚上就有些不分轻重。你要是不舒坦尽可以告诉你娘,让她来责罚我。”
然后趁机一拍两散吗
周秉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俩是夫妻,关起门小打小闹是常事,我干嘛要跟她告状。再则我跟你说过,外面传的那些都是误会,我身边除了你真没别人,你根本用不着使气”
有些话说了一百遍,连自己都以为是真的了。
女子的眉目依旧谦和温顺,净白的面孔看上去平静无波,一字一句间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执拗简单。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懂我俩之间有什么误会。可是你娘既然起意让你休了我,那我就不能继续在你家住。长者意不能违,你当人儿子的更要听劝。你对我再有些逾矩的举动,就是想白占我便宜。”
白占便宜这话太刺人了。
两人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坐在窗边,放在桌案上的罩子灯把中间照得亮堂堂的。
界限分明,像王母娘娘拿簪子在身后狠心硬划出的那条渊渊银河。
周秉被这规矩大过天的女人拿话堵得噎了一下,脸先是涨红,接着又变白了。
他怎么忘了这个女子的固执,从前的她根本就不屑听一个字的解释,到后来更是和周家断得干干净净。演变到霍老太太过世之后,京城送到江州的四时节礼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那时节别说和她好生说会儿话,就是见上一面都艰难得不行
女人想了想,淡然加了一句, “我书读得少话说得糙,可道理总没有错。你们周家的大恩我另会想办法报,这回我到京城来只想讨个明白的说法。”
周秉盯着她,心想自己别是有什么毛病,怎么从这份认真执着里竟然诡异地感到一丝可爱。
说实话,他从前对这女人只敢远望,所以这会就直直地看着。
糊了高丽纸的槅窗前,谭五月的身形像一道剪影。是清晰的,明亮的,勃勃的,还没有被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充斥也让人再也舍不得撇下。
“你别怕”
周秉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很想上前拥住她,语气蕴籍只差掏心掏肺,“你就安安稳稳的待在我身边,你是我正经抬进门的结发妻,我娘做不了我的主,你也别听她胡诌。以后咱俩好好的过日子,我会把你放在心上。”
明明是重之又重的承诺,此时听起来却是十分的浅薄。
谭五月迟滞地抬头,是一种淡漠甚至刺痛的姿态,笨拙地呐呐,“可今儿早上来的那位康郡主说,外头有一位高门大户的好姑娘在等着你去娶。你既然撩拨了别人,总得给别人一个交代吧”
这话尾里隐隐有一股辛辣讥讽的味道,实在不像谭五月这种性情敦厚的女子能说出口的。
周秉认真审视着,眼里有一缕从未见过的冷漠寒光。
“让人有求必应的是观音菩萨,我只是个凡人,没本事去了别人的心愿。我再没有廉耻,也不会故意去撩拨未成婚的姑娘。我只能管着自己,管不了别人。”
窗外有水银一样溶溶的月光,谭五月似乎把话听进去了。
低了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周秉自忖并不是一个嘴拙的人,但面对着这样的谭五月还是感到一阵无力。就像锤不扁煮不烂的铁豌豆,在热水里煮的再久也不能入味。放在嘴里一咬,还乱七八糟的磕牙。
他试着打了个比方,简单描述一下京城光鲜背后的隐晦和污浊。
“这件事说起来不算复杂,完全是有不怀好意的人在中间牵线搭桥,才弄成了如今这幅不上不下的鬼样子。我看那荣寿公主原本没什么另外的意思,就是康郡主在中间不予余力的撺掇。
她的名声不是很好,就像咱们江州乡下拉生意的皮条客。两边哄骗,两边拿钱。
也有高门出身的子弟不学好,在香会或是外头看中了哪家俊俏的小媳妇儿小寡妇,就托她悄悄过去说项。事情一成,康郡主就可以收取大笔的好处。很多知道底细的都不耻她的所为,偏我娘还跟她走得近”
其实现在的康郡主名声还不错,名声彻底败坏还在几年之后,但周秉不介意这时候往她身上泼几瓢脏水。
周秉的那一眼强横而狠厉,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割人。
由不得他暗暗搓火。
当初若是没有康郡主和陈文敬这对夫妻为了私利,两面三刀的在中间扇阴风搓鬼火,他和谭五月也不会好好的夫妻不做如同陌路。这里头自然还有别的原因,但周秉心高,把自己的轻信和自作聪明的愚蠢排在了第二位。
谭五月又在发愣,神思不知散到了何处去。
这女子奇怪地很,一会儿呆笨,一会儿又犀利得很。
周秉心口却鼓鼓胀胀的痛,为自个身上难得的际遇。他不知老天爷为什么让他受鞭骨刨棺的奇耻大辱,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让他重活一世,还带着前世不灭的记忆
难不成是自己喝的这份孟婆汤掺了水
这口闷气不知找谁去发才合适,周秉委委屈屈地看了一会儿人,起身坐在谭五月身旁,说着自己从来不屑说不屑听的温柔话,“我会对你好,捧在手心儿的好。”过了一会有些惴惴地问,“你到底有没有身孕”
话一出口,他就敏锐地知道又犯了蠢。
态度已经稍稍软和的谭五月猛地冷了脸,拒人千里地昂着头,嘴唇哆嗦着,眼里甚至有若隐若现的怨毒。
“你们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我虽然家世不好,可也是娘生父养的,由不得你们乱作践。只管把休书拿来,你愿意娶外头的,还是愿意娶皇帝的亲妹子,都随你高兴”
谭五月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使手段,她说的是真的。
周秉知道她会错了意,一时间词穷。像大漠上挺拔玉树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慌了神一般,惶恐的想补救。
哪知女人像是被什么附了体,将怒未怒地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然后随手抓起桌上的扫尘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那扫尘看着轻飘飘的,却是成年马尾毛所制,打在人身上又刺又痛,像是刚劈开的细竹篾条,带着细韧的毛刺。
一道紧着一道丝丝缕缕地、火辣辣的痛。
只要不是一味的沉默回避就好。
周秉故意跳着脚闪躲,身上痛,心里却诡异地快活。
昨晚那样鲜嫩嫩活泼泼的人又重现在眼前,他不怕这个女人闹,闹得越狠越好。
他怕的是这个女人心同死水,视他为路边的草芥泥狗,一个转身就再不肯回头。
但是打着打着,周秉就觉得吃不住了。
对方的拳脚生风,招招式式都有模有样,根本就不是乡下姑娘仗着力气大能使出来的野把式。
周秉的手脚是木的,脑子是懵的,但却不敢真的出手伤人,只一味的后退腾挪。偏屋子狭小,只一个旋身,屋子中央用作隔断的落地多宝格就危险地晃悠了几下。
周秉一把扶住多宝格,刚向后下腰还来不及转身,迎头就是劈头盖脸的凛冽风声。
他狼狈地向前一窜,伸出的右小腿被狠狠一扫,只听极细极轻地咔嚓一声,脚踝上突出的一块小骨头微微一麻,立刻就变得不是自己的了
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周秉抽冷气抱着小腿想发回狠。
一个大男人被老婆打得满屋子乱窜,成何体统
他心里想着怎么也要挣回两分脸面,正虚张声势的给自个鼓劲儿,却一眼看见谭五月忽然无声无息地住了手脚。
一张净白的面皮上是黑漆漆的眼睛,眼眶子往上的眼皮儿全红了,里头是不能错认的水痕
那样固执得近乎决绝的女子,忽然有这样脆弱的情态
周秉的心口像让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就僵住了。他哪受得了这样啊,简直就跟剜他心似的他再次不敢动不敢说话,直挺挺地站着,身上是麻酥入骨的酸涩。
暗夜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鼓点儿的铿锵声,约莫是前门有办喜事的人家在搭台子唱戏,一道声腔忽如遏云高拨。
“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
谭五月与平日的寡言懦懦迥然不同,腰节异常挺拨,仿佛没有什么能摧垮。夜风轻拂着朴素的蓝色布裙,她靠在窗边昂着头一动不动,好半天之后周秉才知道她在忍着泪水。
“你别哭”
周秉肺腑里火烧火燎着,像被天罗地网密密地罩住。他刚吐了几个字,谭五月就背对着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手臂微微抬起,掌心朝外。
那是一个不容错认的拒绝姿态。
谭五月的声音依旧低柔,甚至还带着她与生俱来的敦厚迟缓。
“我的的确确没有身孕,也用不着拿这件事哄骗你。我说的是真的,之所以跟着老太太到京城来,就是想亲眼看看自己到底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连头都没回,吐词却渐渐清晰起来,“你用不着内疚,也不用勉强自己。你另喜欢谁,以后愿意和谁过日子都不是你的错。可能咱俩真的不合适,月老牵红线的时候打了瞌睡。”
窗外的小虫嘈嘈切切,女人克制一般地低语了一句。
“好在我及时悟过来了,我过不去心上的这道坎,哪怕和你过得再久都是强求”
作者有话要说 再多的不得以,在我看来都是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