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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被一口吞了的休书
    周秉早上爬起来的时候, 脑子里还是一团仿若宿醉后的疼。

    一晚上无数个梦,无数张脸来来去去。最后是白茫茫地一片荒地,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女人兀自冷清着。冰凉的眼底下, 却有一双泛红的眼皮儿。

    明明是在大怒, 却是一副伤毁过度的模样。

    他起身后也懒得喊人, 掬了冷水洗了脸, 这才稍稍清醒些。抬头见内室里的床榻空无一人,被褥都折的好好的,也不知谭五月什么时候出去的。

    天一点点变亮,天空却阴霾得象低垂在头顶, 京城的春天短得好像就是一眨眼的事。

    风一阵紧过一阵, 庭院里枝叶乱晃, 活像深山里的精怪探出爪子。墙角的石榴树原本已经见了拇指尖大小的果子, 被一阵暴风暴雨吹得可怜兮兮地挂在枝头。

    一晚上没睡好觉, 周秉的头像是胀开了一样疼。胸口疼脚踝疼, 还时不时一阵肉跳, 整个人像金水河岸边的柳絮一样无处可依, 但茫然之际又如在大火上翻覆炙烤。

    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清醒些,奈何人的脑子始终是无法由自己控制的。迷迷瞪瞪地靠在椅子上, 等眼皮沉了意识抽离了, 又猛地惊醒过来。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愣愣的在屋子里乱转。

    周秉心境荒凉,任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

    他对那一世二十年如一日冷漠如铁的谭五月束手无策, 对这一世谭五月的决绝同样无辙。

    女人简简单单的几句质问,就让他的所谓坚持溃不成军。

    有些女人看着大度,其实无比小心眼儿。

    古时房玄龄的妻子卢氏知道丈夫要纳小妾,大哭大闹之后无果, 一气之下就喝了毒药,幸好那毒药只是皇帝玩笑时赏下的一碗醋。世人嘲讽卢氏善妒之余,谁敢说这份感情不真

    正对着庭院的隔窗只开了半扇,些微晨光照进晦暗的内室,照亮了周秉手里的一把木梳。梳齿稀疏,却缠绕了一根长长的发丝,应该是谭五月无意间留下的。

    他用指尖拨弄着,这个时候才觉察到昨日争执后,若隐若现的一点由头。

    谭五月的隐忍,谭五月的动怒,谭五月的掩饰

    这女人应该也许比想象当中更在乎他。

    仿佛听见激烈的鼓点儿锣点儿在耳边使劲地敲,周秉蓦地抓紧了手指。

    一身的血液立马沸腾起来,他攸地想明白了。

    这不是自作多情。

    不管前世今生,谭五月若是真的不介意,决不会将近二十年都不主动见他一面。寥寥数回谈话,所涉也不及风月。二十年,数千个日日夜夜的耿耿于怀,宁愿在江州老宅忍受无边孤寂

    周秉恨不得立马给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这么蠢

    这个女人就像温吞的水,所有的情感是深埋在地下的火山,在炙烈的火上一点点变得灼热。那么淳厚那么无害,等他察觉时水已经变得沸腾,皮肉骨都已经融进锅里,再也分不出一丝多余给别人。

    从前的他不是不懂,是从不敢去深想,是潜意识觉得自己配不上。

    周秉空抬着头,在暮春的晨光下颓然,脑子里嗡嗡作响,也许还夹杂着一丁点沾沾自喜和埋怨。他乱糟糟地想着,给自己打气,这个节骨眼无论如何都不能率先松劲。

    若不是误打误撞,他也不会察觉谭五月竟然瞒了他这么多事儿。

    若是依着谭五月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脾气,现在恐怕已经在后悔昨日的情绪外露,已经在想办法如何回江州老家了。毕竟这时候的她还太过年轻,还没有学会如何将冷漠挂在脸上

    回江州老家

    周秉悚然一惊,望着空荡荡的黑漆架子床猛地跳了起来,急了。

    穿过回廊、花园、月亮门,双桂堂近在眼前,脚下的石子路却前所未有的漫长,仿佛看不到头。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落在身上软绵绵的,风在耳边轻快的拂动。

    他跑了起来,任那些下人们看见他的不成体统。

    此时双桂堂的堂屋里静悄悄的,桌案上的铜熏炉里燃着新罗国名贵的安息香,整个屋子充斥着微辛的芳香。

    刚刚梳好妆的林夫人满脸错愕,“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休书,是秀哥跟你说的,还是老太太跟你说的”

    谭五月静静立在阶下,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话倒是干脆。

    “在老家的时候就知道了,祖母的眼睛不行,让底下的丫头帮着念信时让我听到了。祖母原本还想帮着说和,一路北上的时候就一直在劝我。说不管真假,当人媳妇的最好先退一步。但我不愿意委屈自个”

    屋子里更静了,站在外头的几个婆子丫头大气都不敢出。

    谁能想到一大早二少奶奶过来,不是帮着奉茶捧帕,竟然是巴巴地说这个。

    这不是求饶,这是打脸,这是示威。

    果然林夫人的脸瞬间就冷了。

    她没想到这个看着不多言不多语的儿媳,竟然会使以退为进的手段。她根本就不相信谭五月的这些鬼话,知道丈夫写下休书,竟然还有人不上赶着求情

    自己的儿子前程似锦,日后铁定是京城的头一份。幸亏那孩子现如今变得不张扬,要不然想倒贴的姑娘多得要从东华门排到神武门去。

    这时候的谭五月反倒坦坦荡荡的,正大光明的,连带着略微佝偻的身量都挺拔了些。

    “我不愿意受这份委屈,我就想一夫一妻粗茶淡饭地过,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知道您要笑话我,可我就是这样想的。就是没有这档子事,京城里没有庾湘兰,没有那位身份高的贵女,结果都差不多。”

    单夫独妇的日子,连皇后娘娘都不敢妄想,她倒是敢说。

    外面忽然暗了下来,原本好好的晴天眨眼就变了。

    厚重的云层中有隐约的闷雷,雕了灵花纹的槅窗也跟着轻微地闪动。

    有雨丝飘落,谭五月的声音却还是清晰地传来,“我容不下这些乱糟糟的事,周家多半也容不下我,既然如此”

    新婚不过数月丈夫就有了二心,说起来的确不怎么光彩。

    林夫人心里更不舒服了。

    为谭五月的心高气傲,胆子比天大。照她所想谭五月应该哭着求着留下来,怎么是如今这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样子周家即将扫地出门的下堂妇,怎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

    如今的周家只能嫌弃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嫌弃

    虽然正好可以顺水推舟两厢正好,但林夫人还想拿一回乔,所以故意皱着眉头满脸厌弃。

    “你很好,竟敢跑到我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一个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大度,你本来事事都比不上别人,偏还这么矫情。三从四德,你到底用心读了几回”

    谭五月忽然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林夫人觉得那笑容格外阴森,耳边就听这女子淡淡地说话。

    “夫人你常年在京城不知老家的事儿,上个月咱们江州城前门有户人家的婆婆阴损,经常折磨媳妇儿,说家里的鞋子金贵,让那小媳妇大冬天的在江边赤脚洗衣裳。”

    明明在说别人家的事,谭五月却讲得跟亲眼见过的一样。

    “像这样的小手段不胜枚举,左邻右舍谁都知道小媳妇儿可怜,可谁都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过年时这个小媳妇儿做了一桌子好酒菜,然后第二天这个婆婆就死了,七窍流血满面青黑。我和祖母出门的时候,那家正在办丧事呢”

    今年的节气实在是古怪,这雨说来就来。

    卷着雨丝的细风把堂屋的安息香一股脑吹得干干净净,那股子让人烦闷的辛香终于散了。

    林夫人常年在宫中行走,看过的阴诡比别人吃的盐都多。知道有些老实人被逼的狠了,横下一条心后反而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她把这些难听话听了进去,脸上终于讪讪,的确也怕把人逼急了,“干嘛说得这么邪乎,我老周家有仁有义可没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谭五月恭敬敬地福了一礼,声音依旧低柔温婉,仿佛刚才的几句威吓真的只是听说。

    眼里还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您尽管放心,我虽然书读的不多,但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和周秉如今正好聚好散”

    一个乡下儿媳,林夫人是不吝惜舍弃的。

    她又细细打量两眼,心想这丫头今天看起来倒多了两分胆气,比前两天看着顺眼许多。

    她满意了,消停了。把装了休书的妆盒打开,难得生了少少的歉意出来, “原本我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实在是拗不过老太太,才让你匆匆忙忙地嫁了进来。”

    林夫人瞧了谭五月半晌,越发觉得这丫头和往日不同,于是语调都难得和缓了些。

    “不过你也不算很吃亏,周谭两家的姻缘断了,可毕竟是多年的世交。那些聘礼之类的贵重财物,你尽可以带回谭家。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也可以写信给我,能帮衬的我绝不推脱”

    休书被徐徐打开,浓墨淋漓,却不是周秉的字。

    那人肚子里虽没什么学问,但字写得相当不错。要更加丰挺俊秀些,就像他的人一样险峻风流。但已经不重要了,底下龙飞凤舞的签名上有艳红的手印儿,这是绝对做不了假的。

    再多的纠缠也该戛然而止了,再多的辩解等同苍白,再多的孽缘终究还是孽缘。

    谭五月伸出手,生茧的手指将将触摸到薄薄的纸页

    一只手忽然斜斜地伸了过来,把那纸轻飘飘的休书接了过去。

    谭五月半转身,扭着脖子平静地看着身后的人。

    比寻常女子要粗糙许多的指尖依旧执拗地捉着休书的一角不放。

    她以为昨天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薄纸仿佛在这一瞬间有了韧性,平展地僵持在二人中间。

    周秉似乎有些讶异,加大气力又扯了一下,还是不动,然后谭五月就看见他飘忽地笑了一下。

    他长得好,这一笑像是春日园子里的花枝在蓬勃怒放。

    这人实在是好看得过分,浓眉斜飞眼神湛黑,像是九天里不染尘埃的神仙。

    谭五月尽管看过千百遍,还是忍不住恍惚了一下。再然后刺啦一声,那纸休书被撕裂,绝大部分被飞快团成一团,利落地消失在这人大张的嘴里。

    谭五月一脸愕然,手中只余下拇指尖大小的一角白色

    作者有话要说  肯定是要狠狠虐一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