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的净房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谭五月身上染了污物,正在洗澡。
雾气裹着热腾腾的暖香,一阵一阵地钻鼻子眼儿。周秉站在门外怯得很, 愣是不敢推开薄薄的木门。
过了好半天谭五月终于出来了, 披着湿润的头发, 穿了一身烟管青的裙子。尽管没涂什么香, 却有一股子茉莉花儿的味道。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谭五月的脸依旧木然,在以前最起码面上还是温顺安静的。这会好像冷到了骨头缝里,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直接当屋子里的人不存在。
都是因为那封被一气吞了的休书。
来得莫名其妙, 去得更加莫名其妙
周秉知道自己当时的行为有些犯蠢, 但是他本能地知道当时若不这么做, 自己肯定会后悔。至于怎么个后悔法, 他不敢去深想。
香氛撩人, 略封闭的内室浮动着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 是缠绕的, 灼热的, 发烫的。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前前后后加起来几十年的好涵养, 面临着即将破功的危险, 怎么从前没发现过这女人还有这么勾人的一面
屁股针扎一般闲坐了一会, 周秉沉不住气了。挤挤挨挨地凑过去,没话找话地想碰女人的衣袖, “我看你好像懂些拳脚功夫,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谭五月半点好脸没给他,站起来离得远远的,好在还是答了话, “我俩成亲几个月,满打满算待在一起不超过五天。我倒是想跟你说,只可惜老天爷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周秉自动把她言语中的讥讽当做闺怨,毫不掩饰满眼欣赏。
“其实前天你踹我那几脚的招数就是有名堂的,只是我当时没往心里去。刚才你一下子就把野雉的脖子揪断了,没一把子好气力恐怕不行。”
野物是活的,受惊时抓住都不容易,更别说一把揪断脖子。
谭五月看了他两眼,“也没什么难的,我娘家的铺子里有个四五十岁的老供奉,从前在镖局里当差。尤其精通这些小巧的擒拿功夫,我不过跟着学了两招粗浅的”
周秉知道这乡下女子朴实,说是粗通,其实比起别人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了。
谭五月好似想通了,食指慢慢扒拉着桌子上的一只空杯子,好整以暇。
“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势同水火。如今你娘看我百般不顺眼,我也不愿留在京城受这个冤枉气。看你一时半会儿好像还没拿定主意,多半也不会重写休书,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女子神情恬淡,仿佛刚才的种种不快已经烟消云散,“我干脆回江州老家好了,那边毕竟还有我娘家的铺子和田产要照顾。底下的庄头和掌柜虽然都是多年得用的,但离得太久毕竟不太好”
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周秉知道她骨子里是率性的,对京城的事是眼不见心不烦。
但这个时候他哪里还敢让女人独自离开。
在那一辈子,谭五月得知他风风光光地纳了庾香兰为妾,无论他有什么下情,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都不肯细听,到最后根本连面都不愿意见
这女人的心肠硬得像石头,借口离开后就必定不会再回头。周家若不是有个对她恩重如山的霍老太太,有个痴痴傻傻时时离不得人的幼儿,这女人恐怕老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周秉心头酸酸的,脑子却飞速的旋转,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怎么一点用都没有这女人的心哪里是硬得像石头,分明就是金刚石做的。
“你先别着急,祖母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连个好景儿都没看过一回。昨天还跟我说,想让我陪她到圆恩寺的释迦摩尼佛面前上柱香。就这么点儿念想,你不会违了老太太的愿吧”
终于扒拉出一个像样的借口。
周秉吁了口气,装作轻松模样打趣,“我娘看你不顺眼,祖母看我娘也不顺眼。这天底下当婆婆都差不多,你有什么可介意的”
在上一辈子让夫妻二人生隙的庾湘兰和荣寿公主,周秉是再不敢自作聪明的牵扯不清了。既然这样,两个人为什么不可以好好地从头开始呢
雨水过去,外头的太阳光正好,煦暖的小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躲在树荫里的鸟雀啾啾的叫唤。
周秉东拉西扯,就是想让谭五月主动开口询问庾湘兰、荣寿公主的事。他想,只要对方开口问一个字,他就把一切的一切全盘托出,不管丢不丢人
那些如影随形的忧惧焦虑,那些如花笑靥后的刀光剑影,那些不能诉诸于口的苦衷,统统说出来。
但是只有漫长而干涩的沉默对峙,谭五月什么也没有问出口。最后只是站起身说了一声“倦了”,就自顾回了内室,还轻轻掩上内室的门,烟青色的裙角在门廊上一扫而过。
这是打算分室而居吗
周秉气闷地盯着雕了六角穿梅的木门,心头恨不得把这东西立马拆下来,丢进灶眼儿里。
他却什么都不敢做,不敢轻举妄动。像个被先生责罚的小蒙童,因为被抓到了错处,躲在墙角里沮丧地耷拉着脑袋。
周秉知道,谭五月看着不争不抢,其实归根到底是一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这女人虽没怎么读过书,骨子里却有一种文人才有的迂腐气。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庾湘兰和荣寿公主这么两个糟心的人物,前后脚地出现,恐怕扎扎实实地把她给恶心了一把。
这女人面上没说什么,可是却拿实际行动做出了一个拒绝的姿态。
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竟然主动找林夫人索要休书没了孩子的牵挂,她宁可背负一个下堂妇的恶名,也要尽快了结这段婚姻。
可叹从前的他根本就不懂。
只是如今情况突变,休书被毁她连这一点也成了奢望。
眼下要紧的是把人留下来。
但周秉想不通,好好的长子怎么就没影了
上一辈子是想挽回却不得其法,这一辈子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却还是拿这女人没招。周秉烦躁地想,老天爷就是看不得他一点好,早个一年半载的记起旧事,难道不香吗
周秉怏怏地回到书房的榻上,拿起一本书胡乱翻了几页,看了半天才看出是一本释经解义,上头有细细的批注。翻到扉页上,端端正正地落着陈文敬的款
周秉一下子就把书给摔的老远,然后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太过小气,又把书捡了回来,丢进书架的最底层。心想明天一定要把南平叫进来好好训一顿,陈文敬送过来的东西怎么还没有收拾干净
人生得俊俏,不见得就是风流种子。想当初自己因为这张处处惹祸的脸,最恨的就是以貌取人,到最后偏偏上了以貌取人的当。
陈文敬的面相敦厚老实,淳淳如一乡塾先生。周秉直到最后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黑芝麻馅的糯米汤圆时,已经被这人狠狠坑了一把。
满大街都在说他风流成性桀骜难驯,刚刚进京就到处拈花惹草招惹是非。
最早传出这话的,就是他视作亲生兄长的陈文敬。
周秉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脑子发抽,单想着不能简单便宜这人,骂一顿打一顿都不解恨,应该好好恶心一回这家伙。
恰巧以为手脚高超隐秘的庾湘兰袅袅娜娜地求上门来,他二话不说就装了一回睁眼瞎,心甘情愿当了庾湘兰肚里孩子的现成爹。
结果不但把别人糊弄住了,还把谭五月也糊弄住了。自己也成了里的烂泥巴,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周秉做梦了,一场春梦。
连绵不断的泼天雾气当中,女人披着湿漉漉的黑色长发。烟管青的寝衣打湿了,透着背上一点淡淡的粉。到处都是茉莉花的香味儿,他小心扳着那女人的头,总想看清她的脸。
最后看到了,并不是很出色的一张面孔。
神情寡淡,眼皮儿薄薄的。身段虽然瘦削,却并不柔软如绵。他自暴自弃放浪形骸的那些年,任何一个秦楼楚馆的娇娃,都比这女子来的有风情会逢迎
偏偏女人的眼尾有两抹极诱人的飞红。
不同于台上那些娇柔造作的小戏,那抹飞红的颜色是鲜艳的、浓烈至极的,就像是凶猛野雉身上才溅出来的一抹咽头血。
仿佛有生命一般,从低垂的眼角到上扬的眉是层层递进的红,一瞬间就把女人稍显平淡的姿色渲染得十成十。一抬手一投足,都带着魅惑人的味道
女人似乎也有些意动,木然的表情开始生动起来。她紧咬着牙,薄薄的眼皮儿半睁着,流露出罕见的妩媚,就像那年的新婚夜
像墨一样浓黑细密的头发纠缠在周秉的脸上唇间,刺痒着他的五官,让他神魂颠倒。
他发狠攥着女人柔韧的细腰,但凡遇到一点反抗就拼命镇压,那份狠厉和迫切几乎要将女人揉搓进自己的骨头缝里。
他心里只有一个狂妄的不能宣于口的念头。
这屋子里目光所及之处,包括这个女人,统统都是我的。谁敢和我夺,我就杀了他全家,灭了他满门。
女子像曼妙的蛇一样攀附过来,前所未有的温顺和软和。
周秉的心坎儿都是甜滋滋的,得到空前的满足,为这冷硬如铁的人儿终于在自己面前折下了腰。
他像输得红了眼的赌徒一样,一味索求的更多。心底像张开了无边的欲壑,怎么也填不满。把女人搁在手心上,象鱼一样翻来覆去炙烤。
当快活终于灭顶的时候他才知道,之前那几十年当真白活了。和放在心坎上的人“好”,才是真正的“好”。
以前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统统化作过眼的浮云,一阵风一阵雨就模糊不清了。
周秉位高权重的时候,曾数次潜回江州偷窥那个人。那份隐秘空洞的等待,和这份得来不易的欢喜跨越时空混在一起,变得浓稠甜蜜,愈发衬托得眼前这个人鲜润完美
周秉意乱情迷,撩拨着女人,也被女人撩拨着。
无人得见处,女人的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尖利的长刀。
刀上的一抹雪光映在女人涂了飞红的眼皮儿上,刚才的痴缠仿佛只是错觉,那里头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厌气和憎恶
周秉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惊怕,猛的一下清醒过来。
外面依旧是艳阳高照,日头不过偏了一点点。窗下的西府海棠叶片葱翠,花朵一簇一簇的,像是小姑娘软绵绵的脸颊,依旧粉嫩的可爱。
他苦笑了一下,心想如今的谭五月对他离恨之入骨也不远了。
忽地传来急切的敲门声,一声接着一声
周秉好半天才从这场长之又长的春困当中彻底清醒过来,不自在地抹了一把脸,敏感地察觉有古怪的异样。
他顿时僵住了,独自站在榻前惆怅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从衣柜里取出衣服换了。
打开门,外头是急的险些跳脚的小厮南平。
这小子被好好收拾了几顿后,倒是多了几分眼色。见内室门紧闭知道那位二少奶奶还在,就小声附耳禀报,“司里传了急信过来,说老家江州那边生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