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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送到心坎上的狮子头
    呈到北镇抚司的急报十分简短, 只有寥寥数行。

    匪首余得水裏胁河工百余人,冲击县衙粮库,杀厘正乡绅官吏计五人。后遁山林无踪, 令周边村镇严查死守

    周秉头顶发麻, 心中后怕不已。

    如今有太多的人是从前的旧相识, 但有更多的事是从前没有经历过的。譬如自己没有参加春闱没有中进士, 譬如谭五月没有身孕,譬如江州老家这场从未听说过的乱子

    但凡一地方发生民乱,首先受冲击的就是县衙和大户。

    周家在京城不算什么,可在江州肯定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那些被鼓动的河工红眼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不堪的事儿来。听说在荒年里, 抢夺财物奸淫妇女都是常见

    北镇抚司, 北园。

    都指挥佥事冯顺挂了和煦的笑容, 极为善解人意, “本来你从通州才回来没几天, 轮不到你去出这趟公差的。只是我听说江州是你的老家, 司里上上下下都没有你在地方上的人头熟, 所以就荐了你过去看看。”

    他一派长者风范, 殷殷嘱咐,“年青人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千万不要怕担子重。内阁几位老大人的意思是尽快镇压, 尤其是这领头的余得水, 竟敢刺杀现任官吏。抓到后立刻就地正法,朝廷的纲纪法度就是让这种人搅乱的”

    通州修塔银失窃案的告破, 让周秉小小地露了一回脸。

    这回江州发生民乱,其实是皇帝点名让周秉去镀资历的。但是冯顺不介意把这份提拔之恩挂在自己头上。

    在他看来周秉虽然有才干,但是在人才济济的北镇抚司,恐怕还有年数得爬

    这回的谈话宾主尽欢, 冯指挥使对下属是关切备至的,周百户对上峰是谨慎敬仰的,最起码面上是一团祥和。

    公事交代完,周秉没急着走。从身后取出一小小的织锦盒子,大大方方地推过来,“拙荆从老家带过来的,知道大人对这类小物件有几分研究,就随意拿了一对过来让大人赏鉴”

    织锦盒子里头是一对品相甚好的闷尖狮子头。

    冯顺满脸意外,心想这小子走了一趟通州后,怎么忽然开了窍变得这么会来事

    不但桀骜的脾性收敛了,神情言谈也变得谦逊许多。本想推辞一回,结果眼睛朝上头扫了一下,立刻就挪不开了。

    他玩核桃已经好多年了,司里知道他这雅好的人不少。

    盒子里的一对东西颜色尤其红润漂亮,底座是美观细致的菊花纹路,大扣底,菱形脐、四瓣嘴。

    因核桃皮厚质坚,经过老手的长期盘玩后核桃会亮里透红。这对核桃的皮色红中透明,不是玛瑙胜似玛瑙,最起码已经让行家盘了年。

    冯顺见猎心喜,应该是四座楼门头沟的闷尖狮子头,这可是拿银子都买不到的好东西。拿在手里一揉,有明显的金石之音,是老物错不了。

    京城的爷们有三宝,玉扳指、山核桃、笼中鸟,这对东西一拿出去可说是相当有面儿。

    冯顺还是识货的,知道这东西应该价值不菲。恋恋不舍地退回来,“我那里有一对差不多尺寸的四棱头,虽然比不上你这,可也算不错,就不好再夺人所爱了”

    周秉骨子里可说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只要他愿意没谁有他门清,见了这番做简直是太明白了。

    浅浅一笑,就又把盒子推了过去。

    “不瞒大人,我媳妇的陪嫁里有一处山林,遍山都是这种玩意。这还是前些年遇到京里过去懂行的行商,我老丈人才知道这东西经过盘玩之后这么值钱。若是没人指点,还不是当柴火烧了”

    他为示好亲近,连“拙荆”也不喊了,直接说“我媳妇儿”。

    闷尖狮子头被拿来当柴火烧,简直是暴殓天物。正在喝茶的冯顺险些呛了出来,显得很意外,“真的假的,我怎么没听说江州还产这玩意”

    周秉也不收着,一脸的推心置腹。

    “我媳妇的祖籍其实是宝坻,我老丈人姓谭,天津人脑子活络,哪有门路就往哪钻。后来为了做海上生意才把铺子开到江州。自打有了这条门路后,他家没少赚。我媳妇是独女,定亲后我老丈人就把这门生意交给了我打理。”

    周秉装没看见冯顺眼中的贪婪,像最普通的,一心巴结上司的年青人一样,兴致勃勃地显摆。

    “去年我还专门去看过,那片老山林子看着不打眼,但却有百十棵野核桃树。像三道金、罗汉头、宝地八棱都有”

    冯顺听得口水险些流出来。

    敢情自己当宝贝藏着的好东西,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寻常。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京里有几对说得上名头品相俱佳的山核桃,好像的确是来自宝坻谭家。

    周秉装没看见他眼里的贪婪之色,继续长吁短叹,“这回我媳妇和祖母过来得匆忙,行李里看得过眼的就只有这一对。知道大人喜欢这,她已经让底下的掌柜亲自去一趟宝坻,定会找出几对像样的好物件“

    这礼真真送到了心坎上。

    冯顺心喜之下有些过意不去,沉吟了一会儿又提起公事,“毕竟是暴民闹事,这样你再带五十司里的好手跟着过去,要紧是不能让乱子扩大。朝廷那些老大人一身的酸腐气,难得主动开口求到咱们,总得把差事办得漂亮些”

    这正是周秉疑惑的地方。

    “我看了这份公文,是从吏部转过来的。这种事闹大了,不是有布政司的兵丁,至不济还有地方上的卫所弹压,怎么就一路到了咱们这里”

    刚收了一份合心意的重礼,冯指挥使不介意点拨几句。

    “死了好几人,其中一叫程材的七品河道是吏部侍郎程树的亲弟弟。想必你也知道,这江河两槽上的事水深得很,程侍郎疑心他弟弟死得冤枉,是替别人背了黑锅,这才一力主张咱们接手案子。”

    冯顺对手里的东西爱不释手,玩儿得哗哗响。

    “以咱们司里这些儿郎的实力,这种小案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甭管幕后黑手是几品,后台有多硬,半天的功夫就给他查得水落石出。”

    周秉知道冯顺的话不一定真,但也不一定假,就恭敬地点头,“大人说的是”

    冯顺更喜欢了,吩咐底下的杂役回房搬了一筐蜜桔过来,乐呵呵地,“这是从刚刚福建运过来的,总共才有几十篓。这是我的一份,你拿回去给家里的老太太尝尝。虽不值什么钱,可这季节也算新鲜物”

    春天的蜜桔,的确是稀罕物。

    等把人好声好气地打发走,从里屋钻出一二十的年青人,很恼火地咬牙,“舅舅,那小子摆明就是生反骨白眼狼,你干嘛那么抬举他”

    冯顺心头火往上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跟你说过一百回了,在司里不要管我叫舅舅。你当这里的人都是傻子瞎子,由着你这兔崽子吃着碗里的,念着锅里的”

    年青人叫宋朝阳,是冯顺堂姐的儿子。

    因为冯顺膝下只有两女儿,曾经动过想将这孩子收为螟蛉子的念头。后来族中老人不同意外姓人承继,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冯顺心存愧疚,此后对宋朝阳格外亲厚倒是真的。

    因为这层不怎么为外人所知的舅甥关系,宋朝阳在北镇抚司是混得如鱼得水,不到三十岁已经是正五品的千户了。

    在周秉没有到来之前,宋朝阳是整锦衣卫中最耀眼的后起之秀。很多人在私下里说,日后一正两副的指挥使之位,最起码有一是留给宋朝阳的。

    在这春天之前,连宋朝阳本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来了一背景比他更深厚,能力比他更强的周秉,宋朝阳本能地感到了忌惮。

    冯顺看了这外甥一眼,“别一副小家子气,也得让底下的人偶尔出一回彩。他如今不过是小小的百户,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人家头回去通州办差,你让底下的书吏使跘子,结果还不是自己没脸。转头也不好好想想,就把姓谢的那刺头派给他了。姓谢的若是省油的灯,我至于压他这么多年”

    说到这事儿宋朝阳讪讪,“我这不是帮舅舅分忧吗这周秉究根到底是皇帝跟前的人,咱们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天生就是敌我两派。我收拾姓周的,不是正合适的吗”

    冯顺恨铁不成钢。

    这外甥若是没有自己大力扶持,根本不可能这么年轻就坐到了五品千户的高位。

    好在他还记得这是差点当了自己儿子的小子,耐下性子教训。

    “朝堂上的事儿咱们不掺和,可我没看过谁跟谁一辈子好到底,也没看过谁跟谁永远是仇家。再早的时候皇帝小,太后娘娘和杨首辅走得近。可现在皇帝已经大了,太后娘娘和杨首辅都老了”

    宋朝阳很快就反应过来,惊诧地望过来,“舅舅是想另谋靠山,要是让娘娘知道,恐怕会扒了你的皮”

    冯太后是冯氏一族最有权力的人,她的铁血手腕是很多人的噩梦。景帝才登基的时候社稷不稳,也是靠她和杨首辅联手,才将朝堂上下逐步稳固下来。

    冯顺很瞧不起地看着,“我上次进宫,特地将几有异相的朝臣动向禀告给太后娘娘听,结果娘娘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却让我当时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感叹地唏嘘,“这世上不管再精干再强壮的狮子,也会有服老的一天”

    宋朝阳听明白了,强压下心头妒忌,“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冯顺满意点头,“我原先也是没有明白这道理,看着你给周秉使绊子,结果倒让他收了一好手。听说这回的通州之行,那谢永以一挡三悍勇非常,这么多年咱们真是看走了眼。”

    说到这事宋朝阳不由忿忿,“这姓谢的忒不是东西,坐了这么多年的冷板凳还是学不会乖,卖好都卖到别人身上去了。和周秉完全是一丘之貉,难怪他们俩臭味相投。”

    冯顺皱了皱眉,很不客气地指着人,“把脾气收敛些,现如今你主动和周秉交好,就等同跟皇帝卖人情。在我退下去之前,能把你推上去成为下一任的指挥使,就能庇佑我冯氏一族再红火二十年。”

    相比将来的大好前程,人一时的荣辱确实算不了什么。一向喜欢计较的宋朝阳衡量了再三,终于不情不愿的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