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在屋子里失魂落魄地等, 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等了大半个时辰,就见远远亮了一盏黄灯笼。
灯笼后的脚步声很轻缓很迟疑,到了门口又退缩了回去, 仿佛有些犹疑不定。
在周秉的印象当中, 这个女子一向都是坚定无畏的, 尤其拿得起放得下, 难得有这样畏缩不前的时候。他在脚步声要消失的时候,抢先打开了房门。
“五月”
从舌尖吐露的两个字又低又哑,徘徊曲折,又欢喜又无奈。
谭五月听在耳中, 一个瞬间觉得自个的名字仿佛无比陌生。
她敏感察觉到里面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腾腾的东西, 蠢蠢欲动地从额头弥漫在耳廓, 又从两颊弥漫到四肢五脏。
不能上这厮的当, 谭五月脚步停了一下, 咬牙告诫自己, 转过身来时脸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没料到这人会杵在门口, 她本就不是拐弯抹角的人, 索性开门见山,“我听说你要去江州查案, 缉拿匪首余得水。我娘家铺子的大掌柜就因为也姓余, 说起来有一点亲眷关系, 很受了些牵连”
女人换了一身靛蓝的衣裙,浅淡的眉眼更加白皙。
其实她很适合这种安谥的颜色, 有一种常人难及的稳重大气。
周秉受不了被这样直直的看着,心里也有些委屈。
合着这人要不是因为娘家铺子的大掌柜有事儿,根本就不会主动过来和自己说话。
其实他老早心里就有个不好的猜测,这女人当初之所以答应嫁过来, 其实是为了她谭家商号底下那几百口人
这样一想语气也淡了,“你这么着急作什么,我回了半天连口水都还没喝着呢。再说正主都还没抓着,你那个姓余的大掌柜除非自己作死,别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找他麻烦。”
周秉终究还是生气了,心底里不住翻腾的酸涩小泡泡让他语无伦次。
谭五月不说话,静静的凝视着,良久才轻不可闻地喟叹,“我们才成亲的那晚,你说我们要一辈子好,我信了。后来你进了京,断断续续传来你的消息,说你流连妓楼包养名妓,连书都不去读了。
你娘一片慈母之心不忍苛责,只得去求有学问的大儒,只得去求你爹生前的故旧给你铺路。结果你浪子回头,好容易听着规劝学好,不但圣上器重朝臣赏识,往来的都是京城名门世家的公子小姐”
谭五月避开他的眼,像是烦了。
“你娘给祖母写信,一封接一封的絮絮叨叨,何尝不是在向我和祖母炫耀。我不信这些,我就是要亲眼看看你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撞了南墙才明白一点,我这个性子的确不适合做周家妇。
谭家的事儿,帮不帮都随你”
谁说这丫头嘴笨心拙的,几句话就把两人生生割裂开来。
周秉本来想拿乔,想缓和关系,结果只能凶神恶煞地跨前一步急急把人拦着,反悔了。
“我也没说不帮,这不是才接手还没来得及仔细过问吗”
谭五月抿着嘴眼睛微红,仍旧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退了一步看着脚底地毡上的花纹儿,不想欠人情。
“我气量小,说不和你继续过日子是真的。等我会江州了,你愿意娶谁纳谁都随你的心意。是我先前一时想岔了,如今谭家的事的确和你不相干。”
越说越生分。
周秉想敲开她的脑袋,简直要暴跳如雷,“你怎么这么轴,老在清算前头的帐。我说过以后只有你一个,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人呢”
谭五月依旧冷清,连自嘲都显得不急不躁。
“是啊,我这个性子连我自己都讨厌的很,可我就是再也不愿意委屈自己。我好手好脚脑子又不笨,能挣钱能养家,干嘛要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臭男人”
周秉呆住了,这才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
转念一细想谁家的女人不是老实守着后院,偏这个女人看着不争不抢,心眼子比针尖还小。听着一阵偏风雨就不依不饶的,连“臭男人”什么的都出来了。
但看着女人倔强的下巴,周秉愣愣地发懵。
隐约又觉得她的反驳竟然很有道理,又是愧疚又是狼狈,硬着头皮往前蹭,“我给你发誓好不好,我要是再跟别的女人牵扯不清,就天打五雷劈”
谭五月有些好笑,神情软了,眼神里甚至有长辈看着孩子一般的纵容。
“天上有神明,还是不要胡乱发誓了。不说别的,就说那个白矾楼的庾湘兰,你做没做我不知道,可人家就认定你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爹。既然你当众承认过,那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你就得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好好养大”
周秉知道她还是不信,慌了,“我老早就说过,我那是为了恶心人故意这么说的,那个状元陈文敬忒不是东西”
谭五月性子再好,也忍不住额头一跳怒气勃生,真心觉得现在掰扯这些通通都是无稽之谈,“单单为了恶心人,你就愿意帮别人白养一辈子现成儿子,你脑子里装的是草渣吗”
似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尖刻急躁,谭五月满脸无奈。
“这就是咱俩不对盘的地方,你随口一句话我就会当真。再这样下去不过是误人误己,你也不想咱俩就这样干耗一辈子吧”
干耗一辈子
周秉连心肝儿都在打颤,他不敢抬头看女人此刻郁郁的表情。
从前的自己,不就是想放手又不舍得放手,明里暗里生生耗了谭五月一辈子吗但就这样像休书中所写就此一别两宽,他更不心甘。
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在谭五月手上挨的那两顿打,硬挤了过去。
“我说了我再也不脑子发晕干这种混账事儿的,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学堂里的蒙童犯了错,先生最多打一顿板子。到了你这里倒好,直接赶出门了事,你倒是容我先反省一回”
这般俊美容颜的人,使出这种撒泼耍赖的手段,连一贯淡漠的谭五月都忍不住目瞪口呆。也是,能够把亲手画押的休书当着众人一口吞了的人,怎能以常理论之
谭五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自己无才无貌无背景,这人却死死拽着不肯松手。
她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要么再给我一纸休书,要么送我回江州一趟,我不放心家里的铺子。”
周秉嘴巴张了张,悻悻地,“你才到京城几天,合着你手下那个大掌柜比我还要金贵,至于让你巴巴地赶回去吗”
谭五月心想这话简直是多余,如果余先生和周秉同时掉进海里,我第一个伸手搭救的肯定是余先生。
周秉看懂了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心头更酸了。
但转念一想,与其让这个女人在京城和自己的亲娘斗,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亲眼看着。
这女人面相温软,出乎意料地却手狠心更狠。说不定什么时候拧脾气上来,像扯断山鸡脖子一样要人性命,那可就闹大发了
他权衡利弊,很快就找出一条最适合的途径,“你可以跟着我去江州,但有条件,不可以离我一射之地。如果你不老实,你谭家的铺子,还有那位姓余的大掌柜,我就通通不管了”
谭五月终于转过头拿正眼看他,爽快答应,“你倒是很会拿捏别人的短处,这笔买卖还算公平,希望你说话算话。”
能把人留住,周秉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这个女人软硬不吃,只能瞅准时机投其所好跟她谈条件。可惜这个道理自己明白的太晚了,生生与她空耗许久。
他一笑,一双尾角上挑的丹凤眼微眯,象波光粼粼的金水河,盛着青山艳阳绿树繁花,映得里里外外熠熠生辉。
谭五月见了受不住,连忙把眼睛侧开。
她也在暗暗寻思,自己到底是舍不得这个人,还是舍不得这张脸
两个人的话说完,周秉自然而然的跟着回了西院。一个照旧睡内室的架子床,一个睡小书房的软榻。
谭五月对周秉的小心机不以为意,她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女非要界线分明。更何况眼下这人还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以后的事情谁知道,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但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是绝不可能了
一大早,林夫人对儿子要去江州办差没什么话,但对谭五月也要跟着回去颇有微词。
现在她对这两人的关系也有些糊涂,怎么弄着弄着自己儿子反倒成了后面追着赶着的人
她瞅了个空把儿子堵着,“我知道你想学你爹做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家里的外面的通通放不下。寿公主那边不可能干等着,惹怒了她就等于惹怒了圣上”
这一个二个的总有些拎不清,自己的话已经说的这么清楚了,当娘的还是不死心。周秉对亲娘一如既往想拿自己攀权附贵的炽热心肠感到无语。
皇家人的确不好惹,可皇家人给的蜜糖里面同样都裹着利刀子
想起前世的种种,周秉心里疼了一下。荣寿公主看着豪爽,那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
他故意挑着眉毛低喝了一声,“你再对我的事指手画脚,我就带着谭五月回江州老家种田。周家的前程我的前程,通通不要了。反正她嫁妆里有二十几间铺子,卖了总归有十来万,无论如何都饿不着我。”
好久没看见这小子耍横了,林夫人气得面孔发白,差点跳脚。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子另存了心思,你推三阻四的就是想等谭五月。那丫头有什么好,值得你五迷三道的。出身商户没有见识举止粗鲁,还一大早冲到婆母的房间里开口索要休书,谁家的媳妇儿有她这么嚣张”
周秉倒也光棍,“就凭她给我生了儿子,就凭她等了我一辈子”
林夫人有些发懵,“不是说她还没有身孕,你唬谁呢”
嘴上没有把门的,竟然把肚子里的话一秃噜就说出来了。
周秉知道对付这位亲娘唯一的手段,就是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故意不耐烦地哼哼。
“就是你们这些女人嘴巴碎,谭五月听说我要纳妾,这才一直故意跟我闹别扭。她认死理,既然进了周家的门,死也是周家的鬼,要休书也不过是一时气急”
林夫人被唬住了,“那个白矾楼的庾湘兰你真不要了”
提到这事,周秉终于有了点另外心思。
“不知跟多少男人睡过的腌臜货,我嫌我脑袋上的头巾不绿吗我原本是想通过她拿捏另外一个人的,谁知道吃不到羊肉,反倒惹了一身骚。”
想了想嘱咐,“娘啊,那庚湘兰再派人送什么账单过来,你通通打回去。以前的那些账单全部给我,等空闲了我找正主去收账。”又咬牙,”总不能白白帮人养儿子”
老子说不认账就不认账,反正我在大家伙眼里本就是个混账东西。
这世上哪有猫儿不偷腥,林夫人狐疑,“想当年你爹那么老实的人,也有两三桩桃花事儿。我听说那庾湘兰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你俩真的没什么事儿”
周秉忍不住翻白眼,这是亲娘能问出口的话吗
看来谭五月的肚子里还是得尽快有个孩子,要不然这些牛鬼蛇神都得欺上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们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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