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江州地界, 所见的景致开始荒凉起来。
按说正是五月好时节,田地里应该有大批的农人忙着耕种,但是走到跟前了, 才看清楚那青茫茫的一片竟是半人高的荒草。官道上只有三三两两顶着日头赶路的行人, 望过来的目光满是戒备和冷漠。
这幅情形, 别说是土生土长的周秉夫妻, 就是一路随行的北镇抚司的兵士们都被吓住了。不为别的,本朝承平许久鲜少有灾年,这种数十里荒无人烟的景象近十年都没怎么见过。
更何况江州被称为九衢之冲,三面环水, 向来风调雨顺, 年年往朝廷上贡自产的龙桥香米, 被誉为小江南。往日的鱼米之乡成了这幅荒芜德行, 连周秉这个自诩没心没肺的人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得到消息急急赶来的江州县令是新上任的, 姓马, 四十来岁。
马县令显然是刚从附近的农田中过来, 精瘦黑得发亮的一张脸, 脚上还沾着烂泥,战战兢兢地看着这群没穿官服的锦衣卫, 好半天才窝窝囊囊地介绍着县里的情形。
原来去年年末今年年初因为江州有旱情, 上头就下令征集民夫重新修缮浔江。匪首余得水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作乱, 带着人冲击县衙粮库,杀厘正乡绅官吏共计五人, 然后借着熟悉山林隐匿至今。
这场乱子其实不大,但余得水一家三代都是江州附近一处叫清水的山镇帮人办事的。
这个帮人办事其实是一种隐晦的说法,就是左邻右舍有人生病惹灾星,余家人就可以帮着与神明或者幽冥沟通, 反正信这个的不少。
这一辈的余得水更是天赋异禀,传说师从一个得道的仙姑,学了很多真本事。他本人尤其擅长风水之术,在十里八乡的威望很高。所以大乱将起时,听从他的妖言被裹挟从众的百姓很多。
等调了卫所的官兵前来镇压时,许多百姓畏惧秋后算账,老早就携妻带小逃得无影无踪。那场民乱正是春耕的时候,大片田地无人侍候,直接就影响了春季的播种,以至于进入五月了田里都没有像样的秧苗。
周秉挠着脑袋想了半天,“我在老家时好像听祖母说起过这个人,只是从来没有见过真人。既然如此,说明这个余得水的小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干嘛要揭竿而起”
时人畏惧神明,宁愿从牙缝里省粮食,也要把神明供奉好。作为半个神仙代表的余得水,怎么看都不是带头闹事的人
马县令应该是个老实人,一边带着众人往县衙走,一边絮絮地说话。
“这余得水是靠嘴吃饭的人,不知怎么就得罪了清水村的厘正。有人说是两家为了争一处风水宝地闹翻了,反正到了最后那位厘正为泄私愤,强行把余得水征为河工”
江州县城本来就不大,里里外外全部加起来不过三条街。县衙就在东头,虽然已经修缮过,却还是可以看出被大火焚烧过的黑色痕迹。
一番契阔,马县令终于知道这群锦衣卫的头儿竟然是江州本地人,身上的拘束终于消散许多,眼睛也亮了。
巴巴地端着一碗茶当酒来敬,“收到上头的公函后,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辖区内死了好几个,里头还有人是官身,到现在都还没抓到真凶。晚上外头的动静大一点,我就生怕什么时候又闹腾起来”
这间屋子里只有有限的几个人,周秉打开天窗说亮话,“听说有一个叫程材的七品河道也死了,他经手的账簿有什么问题没有”
这个程材是吏部侍郎程树的亲弟弟,就是因为他疑心程材死得冤枉,是替别人背了黑锅,根本不信地方上的官僚,所以才推举北镇抚司的人接手案子。
马县令连叹气都觉得多余,真心觉得自己摊上个苦差事。
“我和程材程大人同级,平日里没有私下往来。他死于非命后,我奉命把河道上的所有账簿就地封存。上头来了好几拨人翻来覆去地查,也没看出有什么蹊跷。
那余得水穷凶恶极,因为私愤杀了厘正,至于为什么杀了程大人,后又连伤几条无辜性命就不得而知了”
简单用过晚饭后,周秉得知自家媳妇已经回老宅去了。小旗谢永怕路上不清净,还特地分了十个人带着兵器跟过去。
周秉悻悻地,把特特从县衙后园子摘的两颗鲜灵灵的水梨丢在桌子上,“合着我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纪宏给兄弟留脸子,没笑话他上赶着献殷勤。
其实他也有些奇怪,那位弟媳妇看起来平淡无奇,这位却偏偏一副放不开的样子。叫人更奇怪的是,那位谭氏虽然在外人前处处给周秉留足了面子,却仍让人觉得这两口子之间生分得紧
周秉觉得纪宏脸上的笑意看着刺眼,以过来人的姿态教训,“你还没有正经成亲,不知道这世上有种实心眼的女人最难琢磨。可只要真正交了心,那就是心肝头颅都愿意舍弃。谭氏不慕富贵,米饭吃得,稀粥也喝得,是这世上难得的好女人“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我错了一回,就错过了一辈子,所以这回下死力都要追回来”
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在清贫的乡下老宅子里,凭着一根傲骨,守着孤寂过一辈子。
两个人正在说着闲话,谢永过来敲门,说河道上的一干账簿,已经让司里带过来的人手查了,除了几笔金额甚小的开支对不上外,大头都清楚得很。
纪宏原先以为是程河道手上的帐有猫腻,收刮得太过苛刻,才激起余得水这样本就心怀不满的人逞凶。没想到这人领了肥差,竟然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干净人。
周秉先前也怀疑是江河两槽上的事水深,将一个简单案子故弄玄虚地弄成了案中案。现在看来,的确有几分不合理的地方。
他正准备说话,忽然就有些心神不宁。定了一会神,才半扭着头说,“把死在余得水手下的那几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再细细地报一遍”
谢永前前后后地跑,嘴巴已经起了干皮,从怀里费力淘了一个纸头,举在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清水村厘正余正富,浔江七品河道程材,江州县主簿麻应古,西城楼守军营军士蔡一德,本城绸缎庄老板吴波。这五人都是咽喉处一刀毙命血尽致死,到天亮才被人发觉“
纪宏提了两分兴致,“听说这余得水不过六尺高,身子也不算顶强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不惊动人,却把人干净利落地杀掉”
这倒是问到了点子上。
这几个人在地方上都算有身份的,身边随随便便就有从人跟着。怎么会等人死绝了才被家人发现,这里头必定有古怪。
谢永一到江州就把底下的人都派出去,此时汇拢探听到的消息。
“这清水村厘正余正富和余得水有私人恩怨,被宰了还说得过去。程材是七品河道,余得水虎落平阳,只是一个小小的河工,按说两个人应该没有交集。至于其余三人,经过我们梳理也未见他们有相识的过程“
总有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时不时浮现出来,想猫爪子一样挠的人难受。
京里的祖母和老娘舒舒服服的,谭五月身边有十来个好手护着,周秉心想能有什么大事
他终于把这片刻间的不宁抛在一边,恢复了精明。
“我总觉得这五人之间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联系,余得水既然在乡里有众望,就不可能是个没长脑子的。总不可能是疯起来没事找事,随意起兴把这几个人都捅死了吧”
杀人是重罪,不管你是不是受了天大冤屈。
纪宏家里是盐商,什么样的富贵锦绣都看过,向来对这些异人异事感兴趣,凑过来提及自己的见解,“我听说苗疆有一种虫蛊,只要吃下去那人就不能动了。看着和平常人一般,其实可以任人宰割,就是小孩子也可以把人收拾了”
周秉不信这些,眉头动了动,“现在不好下断言,明天一早咱们一起往清水村走一遭。余得水在那个地方生活多年,就算是逃了,总该有点蛛丝马迹“
等候在外头的人都走干净了,谢永悄悄返回,果然见顶头上司在窗边站着。屋子里只点着几只白蜡,昏昏黄黄地看不清脸,先前的随意温和好像也不见了踪影。
他赶紧凑过去,低声禀报。
“跟过去的人回话,前些日子闹起来的时候,县衙里派了人帮着巡街,县城几处大的铺面和宅子没受什么损失。您夫人家里开的铺子叫大盛魁,里头的伙计都有点身手,匪人作乱的时候都知道护着铺子里的东西
还有大盛魁在各地总共有二十三间分铺子,在江州这间总号的大掌柜叫余显山,是这次民乱匪首余得水刚出五服的隔房堂兄,我已经传话过去盯着他的家小“
周秉点头,脸上的冷笑好像刀子剜着骨头,“巴掌大的江州,整村整村的人都不见了。我不信这两个姓余的没有勾连,偏偏我这媳妇最心软,老护着她身边的人
你吩咐下去,但凡余显山有异动,无须回我立刻就地格杀,有什么差池我担着”
他的话音儿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半分迟疑。与先前在路上与谭五月在马车上嬉闹玩笑的样子全无相同,显现出另一种成年男人的酷烈果断。
谢永露出一丝意外,又觉得这才是眼前人的真正面目,即便温和也是带了狠戾的温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来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