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一行刚到江州的地界, 就接到了杨庆儿的私信。
对于杨庆儿公器私用,拿朝廷的驿站驿马给自个送东西,北镇抚司上上下下都一致选择眼瞎。周秉的道德水准更低, 根本就懒得避讳, 大大方方地拆开包裹, 就见里头是一柄雕刻精致的桃木剑。
正莫名其妙的时候, 又见里头裹了一张小小的纸笺。
纸是剡溪藤纸,墨是松烟好墨,字只有一行。
“一天日色含愁白,三月山花作恶红”。
周秉用两根手指拈着信仔仔细细地看完, 他肚子里货实在有限, 但还是明白这句诗文的意思看见白色的日光, 也让人感觉发愁, 即便是喜庆的红色的山花, 反而使人觉得可恨
这句浅短诗文写得不错, 读来也朗朗上口, 甚至有一点缠绵悱恻的意思。周秉把东西拿给跟在身边的小旗谢永, 一脸的莫名其妙,“这什么风俗, 端午送人辟邪的桃木剑也就罢了, 巴巴地送我这么一首情诗做什么”
蓦地惊了, 满脸惊诧地转过来,“难道他也喜欢我, 难道他以为我是女的”
周秉对自己招惹烂桃花的本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谢永剧烈地咳了一声,为这人的脸皮之厚,“也许是偶尔得了一佳句, 就迫不及待地送来与好友分享”
他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位大人看着生得跟神仙一般清俊无垢,其实干起事来真没什么底线。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人能把自己的自尊心面子之类的东西统统踩到脚底下。
周秉捏着纸片,想着杨庆儿一副金尊玉贵的样子,内里却是睚眦必报的德性,也有些头疼。
“我好像没怎么招惹他,在将军沱杀了那两个人,咱们大家伙都有份,况且也没指名道姓。结果他偏偏盯上我,还当着我的面溺死了他家的宠物猫小周大人”
谢永站在他身边,穿着青色的长衫,配着短刀,一副干练的模样。
听了这话也知道难办,只能建议,“通州的案子,大家都心知肚明背后的主使,可大家都揣着明白当糊涂。好在杜良升死了,葫芦案葫芦提,谁都不敢咬杨庆儿出来,大人也适可而止没往下深究。我估摸着杨庆儿送这份东西来,就是想还一点你的情”
周秉总觉得这句诗文还有别的意思,但他的脑子实在有限,特别是对于这种字面上费神的东西更是厌烦。
他这会只想挣一番泼天富贵,再守着自己的媳妇好好过日子,管他什么杨庆儿张庆儿
谢永看着这位上司只愁了短短的一会儿,就慢待欢喜地地跑开去,小心地把那柄精致的桃木剑别在最后头的一辆马车上。没话找话地,好像高兴得不得了。
直到马车里头的人实在忍受不了,低斥了一声,周秉才稍稍消停些。
这半个月北镇抚司的一干人已经看惯了这幅场面,连热闹都不带多看一眼的,即便是周百户上蹿下跳的模样很勾人眼球。
实在是这中间的落差太大了,司里传闻清冷干练神勇无比,一出手就破了一件叫人摸不着头脑大案子的新进周百户,怎么是这样一副妻奴的模样
周秉的欢喜,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走在队列最前头的北镇抚司百户纪宏也随同办差,听着后头一路压着嗓门的吵吵闹闹,不由莞尔,“咱们这位周大人看着冷冷清清,实际上很接地气呢”
谢永乐呵呵的,“相比之下,他家夫人倒是很沉得出气。这一路上不多言不多语,错过宿头歇在野外啃冷干粮都没叫过一声苦,根本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娇贵少奶奶”
这一路算是急行军,有时候强壮的男人都受不了。但后面的马车虽然被颠得七荤八素,却愣是没有掉过队。
这队北镇抚司的兵士们都知道那是周百户的家眷,因为担心江州老家的安危,这才一路跟了过来。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所以大家伙都睁一只眼闭睁一只眼。
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周夫人很会做人,在陆地上一定会隔个一二里路,在水上就候在另一个船仓。每回路过大的集镇,就自个掏钱,派底下的丫头另给大家备一些顶饥管饱的馍馍和肉干。
司里的人出来公干,一般都不会亏待自己,但有人这样贴心贴意的体量,心里感动是自然的,连带着周秉吩咐下去的差事也被争着抢着干完了。
一切接触都是润物细无声的,这大概就是贤内助的模样
纪宏想着自己那些住在苏州大宅门里的姐妹,吃的穿的统统都要最好的。爹妈但凡偏心了哪一个,势必要引起轩澜大波,一连哭闹好几天都不得消停。他在心里喟叹了一声,这位周夫人的确很不同。
反正天色还早,五月的天气温和,不冷不热地赶路正好。
谢永没话找话,“我还没有跟大人禀报,翰林院的陈文敬陈状元养了小,被他老婆康郡主当场打得跟猪头一般。请了好几天的事假在家歇着,那脸青青紫紫的没法看了”
纪宏也感到好笑,“咱们周大人在周夫人面前像软脚虾一般,竟然还有胆子去招惹外面的红妓。缺心眼地乱说一气,这回总要吃一会教训。周夫人看着是较真儿的人,肯定不会硬生生地吞下这口气”
他嘿嘿地笑,“幸亏这会儿陈文敬和那妓子的事穿帮了,要不然咱们周大人铁定要在周夫人面前跪一回搓衣板”
没错,周秉在这些新结识的兄弟面前,最真实的印象就是缺心眼。
谢永知道里头的大概,却绝对没有想到会闹腾得这么大。
陈文敬有状元之才,在他心目当中原本跟神仙下凡一般,却这么容易名声就臭掉了。让他暗自佩服的是,周秉就简简单单的凭借两首诗就让陈文敬撕了道貌岸然的外皮,于光天化日处现了丑陋原形,从此于仕途止步
后头的马车与北镇抚司的马队隔得老远,周秉把桃木剑别在车帘子的上方,笑得全无芥蒂,探着脑袋看,“端午节已经过了,咱们拿这个应应景。回头到了城里有卖粽子的,我再帮你挑几个尝尝”
马车上只有谭五月和瑞珠主仆二人。
瑞珠正在绣东西,看见男主子大热的天赶过来,知道这二人有话要说。抿嘴一笑就下车坐到后头的马车去了,正好还可以和两个从家里跟过来的嬷嬷一起打打小牌。
谭五月脸上照旧淡淡的,把头扭在一边看外边的风景。
马车里有小窗,但是光线黯淡,周秉却眼尖地看到谭五月的右额发上沾着一页小小的枯叶。应该是先前打尖的时候在野地里碰到的,她自个没有发现,跟在她身边侍候的丫头也没有发现。
周秉伸着手,捱过去。
马车里的空间狭窄,周秉的动作突兀,谭五月好像被吓到了,立刻扭着身子警惕地望过来。
周秉只是想把她额发上的枯叶摘下来,谭五月的样子却好像受惊了好像时时防备着别人亲她一样。
本来没有这个想法的周秉被立刻提醒了,这里地方不大,谭五月再身手好也不可能逃出去。
更何况这女人极其要面子,就是有什么不对劲,她也不敢闹出动静。
毕竟北镇抚司拢共五六十人的马队,就分散在前头后头十几里的路上。那可都是个顶个的好手,耳朵眼都机灵得很。
周秉一时间又向老天爷借了肥胆子,觉得每一寸骸骨都充盈着烈酒一般的滚烫热流。他灼灼地望着笼在暗影里的女人,不管不顾地欺近,恨不得把人就这样死死地紧攥在怀里。
谭五月开始剧烈挣扎,果不出所料地半声不吭。
因为空间有限,两个人都悄无声息地使着蛮劲。周秉的一双手都被紧紧扭着,根本就不能错开。他此时真想问候一下自己那位从未见过面的亲亲丈母娘,怎么把这丫头生得这么虎
他咽了一口唾沫,不甘心就这样寸功未建地退出去。
这时候恰巧有风扬起了小窗上的帘子,谭五月没有防备,自然而然地闭了下眼睛。
周秉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运气从来没有这样好过,瞅准时机凑过去轻轻地在女子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真的只是极轻极细的一下,周秉甚至来不及感受她肌肤的柔软。谭五月的脸却立刻涨红了,浓密的眼睫毛上下交错成一排,几乎要恼羞成怒。
大概正因为光线不太好,周秉从来没有发觉过这女人的眼睫毛这样浓这样黑,依稀还有一点微微的挺翘弧度。天边的云彩遮过来,给谭五月的身上镀上一层化不开的秾丽。
从前怎么会觉得这丫头长得寡淡呢
这张凌乱的脸,这像扇子一样的眼睫毛,哆嗦着夹着怒意的嘴唇,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儿
周秉趁着谭五月难得慌乱的时候,拽着她的手,“我只是看你头发上有树叶,要是被人看见了,会笑话你的”
谭五月面对癞一样涎着脸的人,忍得相当辛苦,“出去”
周秉却好像被打皮实了,又好像成功偷了一回香,终于有了为所欲为的狗胆,“外头的人都晓得咱们是两口子,没看见他们都知道回避吗你说我在车里头呆了这么久,他们会不会想到别处去”
谭五月瞪着他,切齿地骂,“你有本事就一直呆在车上,要不然下一站我就自己走”
周秉眨巴眼睛,立刻举手投降,“姑奶奶我错了,我这就下去让瑞珠过来陪你。眼下江州正乱着,你千万不要没事找事”
谭五月等他老实下去了,走远了,才猛地伏倒在大迎枕上。她摸着滚烫的脸想,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人总不能在同一条水沟里摔两次。
她心里厌烦得很,现在的周秉总给人一种令人无法预料的威胁意味。
瑞珠笑嘻嘻地爬上马车,从身后摸出来一个草编的篮子,陆陆续续地倒出几个滚烫的热鸡蛋,说是前头打前哨的人从集镇上买的,二爷见了就吩咐送几个过来,让二少奶奶先垫垫饥。
二爷还带话说江州虽然才逢大乱,好在死伤并不是很多,让二少奶奶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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