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的时候, 东门卢妃胡同杨首辅府上的清客就得到了详实的消息。
因为是五月的热天儿,杨庆儿穿着一袭薄软的旧袍子,光脚蜷在一把木椅上, 正在雕刻一把端午用的桃木剑。朴朴素素的, 连花纹都没有。但因为剑鞘剑身的弧度拿捏得极好, 所以显得精致异常。
有小丫头应景地拿着艾草叶在熏内室, 杨庆儿不喜欢这个味道,嫌烟火气太重。但这是杨老夫人的吩咐,所以必须尊崇。
他心烦气躁地没有听清杨府清客的话,过来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眼睛登时就微微眯起来, “你说陈文敬为着他家里那点破事, 舍近求远, 专门到双林胡同去求了江阁老”
知道这个消息后清客也很意外, 急急地解释始末。
“姓陈的到咱们府里来了两趟, 老大人心里腻歪, 叫门上人拦了。我以为这人最起码还是要做做样子, 多求几回,毕竟他也算是老大人的门生。谁知道他晕了头尽干糊涂事, 抬脚就去了双林胡同。
听说江阁老凉了他半晌, 最后实在拗不过, 已经答应帮他说项”
求情求两家,这可犯了官场上的大忌讳, 陈文敬别是傻了吧
清客一脸不屑,“这姓陈的虽然不堪大用,可是在士林的影响还是不小的。加上江阁老说了话,此刻动与不动他, 好像都不太合适”
杨庆儿心性敏感,这辈子最要紧的就是一张脸。
陈文敬此举就是打他爹杨首辅的脸,就是打他的脸。一只完好的眼睛登时红了,一脚就踹了跟前的小几。几上的鲁班尺、锉刀、刨子、小墨斗哐哐地掉在地上。
他也懒得理会,赤脚站在中间,过了一会儿终于厌烦地皱着眉头轻骂了一句,“不识抬举的东西”
清客知道不是骂自己,但还是吓得不敢吱声。
因为惹怒这位小祖宗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其中就有一位至今还在金水河里躺着呢。
杨庆儿终于严厉起来,把尺长的桃木剑小心地收在一只雕了三阳开泰的匣子里,合上。回头问,“你去查了没有,让陈文敬和庾湘兰齐齐栽跟头的那两首诗词,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杨庆儿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茹园的事情闹大的时候,他就敏感地察觉这并不是一桩巧合。
杨府有自己的一套情报网络,是这两年杨庆儿一手督建起来的。
很多市面上早上发生的散碎消息,到了晚上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杨府专门养着一群人,就是专门过滤这些消息的。所以只要杨庆儿想知道一件事,就能很快知道一个大概。
清客仔细回想了一下,整理着自己知道的,“陈文敬的那首诗出现得古怪,三两天功夫就传遍了京城。我派人查过,是前门一个老地痞传出来的,他老婆是陈府花园上的一个洒扫婆子。
本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可那个婆子根本就是大字不识。让她从陈府弄一副陈文敬新写的墨宝出来,还不叫人发现,恐怕比登天还难
我又往下查,就有人说那个老地痞的结拜兄弟,也在前门讨生活。一向穷得叮当响,忽然兜里就有了几两银子。那个所谓的结拜兄弟和北镇抚司的小旗谢永刚巧在头一天一起吃过酒。
这个谢永有几分过人武勇,咱们派人到将军沱设伏,就有人伤在他的手下”
杨庆儿听他细细密密地把整条线分析清楚,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到了最后竟然哈哈大笑,竟是少有的开怀。
他成年后一惯冷清孤决表里不一,情绪上鲜少这么大的起伏。
清客几乎是惊呆了,想不通自己的哪句话让人发笑。
杨庆儿窝在椅子上,眼泪都笑出来了,摇着一双雪白光洁的脚丫,“不用往下查了,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原先以为那就是一个空有其表的草包,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心机和谋断。”
杨庆儿自言自语,“不是说他连四书五经都没有读完,难为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这么两首着实写得不错的诗文来,我竟是从未听说过”
清客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好像明白了其间的关窍。
仔细一想又有些糊涂,喃喃地问,“这个计策简单粗暴,正中靶心。但若是其间一环露了痕迹,那陈文敬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陷在烂泥潭里百口莫辩怎么这世上竟然有人早早料得到陈文敬好名至此,提前设下这个圈套吗”
这一环扣一环的缜密,清客以为天底下只有自家小阁老才有这等好本事。
那两首诗文是饵料,煊煊赫赫的名头就是鱼钩。陈文敬好名,庾湘兰贪名,就在这个再好不过的当口,好死不死地紧紧捆在了一起。
杨庆儿垂下眼睛,闲闲地摆弄手里的刻刀,在桌子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刻痕,“难得有我走眼的时候,这周秉竟是扮猪吃老虎呢”
他话里虽有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
若说头一回通州案让杨庆儿小折了一次,这趟陈文敬的栽跟头,终于让他开始正视起周秉。
清客的神情看起来很凝重,“若这背后真是周秉所为,那往日我们都小看了他。现在想想他当初弃文从武,甚至大张旗鼓地给通州县令洗冤,很有可能不是形势所迫,而是刻意为之。”
杨庆儿兴致勃勃,一双漂亮的眼睛眯得极细,“真有意思”
清客很少见到小阁老这幅模样,上一次让他如此惦记的人就是通州县令高鄂。
高鄂虽然侥幸逃脱生天,可毕竟名声终究受损。那真犯杜良升背了全部的罪名,就是死了也是他的妻兄,所以高鄂回通州任原职也不现实,到现在还巴巴地等着吏部的派遣单子呢
杨庆儿想了一会,到靠窗的大案上仔细选了剡溪藤纸,用松烟小墨慢慢写了一副字。
等墨汁干了卷起,放在装了桃木剑的匣子里,推过来吩咐,“把这个用驿马送到江州,周秉他们一行坐的是快船,估计前后脚就到。要是有回信的话,就帮着带回来”
他一向眼高于顶,难得与人折节相交。自觉和周秉已经算是朋友,那么朋友间礼尚往来应该算是正道。
清客恭敬接下,又问了一句,“那陈文敬那边怎么处理”
杨庆儿捏着额角,想着一是这人必须给他一个教训,要不然以后必定有人不拿杨家当回事。二是给了教训之后,还不能和江阁老对上。
那老家伙一向精明油滑,如今占了大义,此时出不出手都显得己方被动。
他慢慢沉吟。
“内宅事最好还是内宅来解决,康郡主那边还需要拱拱火。找个合适的人去劝她,好生把庾湘兰接进陈府,人家肚子里是陈家的种。一来可以彰显她的大度,二来可以把陈文敬的心头肉捏在手心里”
杨庆儿微微露齿一笑,漫不经心地吩咐。
“康郡主的耳根子软,最好劝她这时候千万要顾及丈夫的前程,不要再不依不饶地到处闹了。等庾湘兰进了内宅,还不是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是学吕后把戚夫人做成人彘,也随她高兴”
康郡主最是骄矜,此时最恨恼的应该不是陈文敬的背叛,而是丈夫和庾湘兰的联手欺瞒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注定了庾湘兰可以预见的下场。
想来康郡主就是心慈手软,也会有人帮着她完成后续。陈文敬裹在妻妾之间,又没了高洁谦恭的好名声,注定他这辈子在仕途上已经到了头
清客打了寒噤,其实这条他不是没想过,但决没有想得这么仔细。
这世上有些天生就适合干这种人心暗诡之事。
譬如小阁老,譬如周秉
康郡主果然是行动派,听了身边一位自小亲厚老嬷嬷的劝解,趁陈文敬到翰林院上值的时候,带了一长串的丫头婆子找到庾湘兰暂居的巷子。
庾湘兰从白矾楼出来的时候,打定主意就是想找一个安安稳稳养胎的地方。
她自觉比教坊司别的女人有脑子,不管什么天仙样的花魁终究有老去的一天,最好的出路还是找一个像模像样的男人,像一个寻常的妇人平淡无奇地过一辈子。
她心目当中的第一人选自然是才学高人品好的陈文敬,只可惜陈家的母老虎太厉害。所以她才转换心思,看能不能靠着肚子里的这块肉攀咬住周秉这个江州草包
但茹园一行,让庾湘兰明白有些事恐怕不能遂愿了
康郡主带来的婆子一个个如狼似虎,一上来就把庾湘兰别在墙角。嘴里笑嘻嘻地喊着“新姨太太”,手上不客气地撕扯着她身上的好绸缎好衣裳。
有几个手脚快的,把庾湘兰头上腕子上带的值钱物件都一股脑地扒拉下来,统统揣到自己怀里。
庾湘兰虽然是贱籍,但在白矾楼也算好吃好喝养大的。被婆子们一吓唬一推搡就受不了了,嘤嘤地哭着叫着,说自己是北镇抚司六品百户周秉的外室,你们这些奴才好大的胆子
康郡主“呸”了一声,有心臊一臊庾湘兰的脸皮,顺便逞一逞大房的威风,也顾不得贵女身份扬着眉毛冷哼。
“我家里那个在我面前都跪着认了,说你如今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男人,你们暗地里相好一年多了。还自称什么诗画双绝的雅妓,你写的那些诗全都是我家老爷代笔
那周秉傻乎乎的不通世故,不过出于一时意气帮我家老爷背了回锅,你还好意思攀扯人家。周秉的亲娘林夫人早就打了招呼,说他儿子不该胡乱参合进来,从此往后陈家的事再与周家不相干”
庾湘兰长这么大,都是男人追着捧着,几时受过这种嘲笑侮辱
又羞又臊,心一横就冲着康郡主嚷嚷,“既然知道我肚子里是陈文敬的亲骨肉,你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迫害我”
京城里,不管背地里手脚是否干净,谁家的大妇出来时都是一副念佛吃斋的良善模样。
迫害
康郡主也是气急,一时忘了家里老嬷嬷的嘱咐,索性张狂地呵斥,“你一个下贱的东西,在我的眼里就跟我家养的猫儿狗儿一般。充其量就是有两条腿的猫儿狗儿,能高贵到哪里去
当我十分稀罕你肚子里的野种吗,一会说是姓周的,一会说是姓陈的,别生下来有说是姓王姓李的吧”
婆子们发出阵阵哄笑。
庾湘兰直到今天才知道,往日在白矾楼里堆着笑脸低三下四地陪着客人们喝酒应酬,竟然还算是很好的境遇。
她手上没力气,只能靠在墙上无助地扭来扭去,躲着那些婆子们恶意的戏弄。
毕竟是孕妇,周围的气味酸涩难闻,窘迫之下竟然哗啦一声吐了出来,早上用的米粥细肉蛋黄点心裹着脏臭,红红绿绿地喷得到处都是。
婆子们面面相觑,但是没有得到命令,依旧密密地围着不松开。
庾湘兰毕竟身娇肉贵,终于挨不住嚎啕大哭。眼缝里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凄凄地唤了一声“陈郎”,眼白一翻就要晕过去。
耳边依稀听见那人唯唯诺诺地殷勤问候,“这么热的天,郡主怎么亲自过来了,我让庾氏收拾整齐过去拜见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