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永把准备往外重新张贴的海捕文书拿来给周秉看。
周秉心里不痛快,只态度乖戾地看了一眼,少爷脾气忽然就冒了出来,张嘴就骂,“能不能出息一点,这余得水犯下天大的事,县里才定了二百两的花红,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谢永也有些不好意思,抄着手老实站着解释。
“江州县衙穷,马县令也拿不出多余的银子。赏格抬了上去,下半年县衙里的衙役们只有喝西北风了。我原本的意思是司里出了这个银子,可纪百户死命拦着说没有这个先例”
纪宏家里豪富,其实根本不在乎这点银子,二百两还不够他在外头喝一顿花酒。他是怕兄弟们回到京城后,上头又拿这个理由开涮大家伙,到时候费力又不讨好。
周秉斜着眼睛看他,简直要气死了,没见过这么不知变通的人。
“你就不会动动脑子,那大兴绸缎庄的吴太太,县衙主簿家里的麻太太,如今成了守空房的寡妇都恨不得生吃了余得水,让她们掏一点银子出来凑成花红,你说她们乐意不”
这这也忒不要脸了,竟然让死者的家属帮衙门凑银子缉拿凶犯。
谢永瞪大了眼睛,心里却极喜欢这种干脆利索的手段,嘿嘿地挠头低笑,“这是京里惯用的,只是这是在江州,是大人的老家,我怕使出来坏了大人的名声”
周秉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心情终于好了一些,“行了,你不是马屁精转世,说出口的话不伦不类的。再说我自打进了承林门,这名声就好不到哪里去。男儿立世讲究快意恩仇,要那些虚的干什么”
北镇抚司衙门在大明门之后,承林门之前。
这么一个神仙容颜的人,嘴里却说着这样市井接地气儿的话,谢永感到自己离这位的心腹之位好像又近了,躬着身子小意地问,“大人刚才干嘛不高兴”
说起这件事周秉就有些恼火。
“昨天去宝积寺给我家老爷子做道场,特意给了双份的银子,让里头的和尚提前清了人。结果我和我媳妇说话的当口,就听见远处有动静,跑过去却没逮着人”
堂堂北镇抚司的六品百户,这点权势还是有的。
谢永了然,小夫妻两个在僻静处正准备说点体己话,结果旁边大拉拉地伸着一只耳朵听壁角,怎么不叫人窝火
都是很熟的人了,周秉也不介意别人知道自己的那点糗事。
那天谭五月听到动静不对后立刻前去查看,原先以为不过是寺里的小沙弥贪玩躲在暗处。结果一路探看上去竟然看到一处收拾精致的小禅房,正正对着两人刚才说话争吵的地方。
关键的是禅房虽然被收拾得很干净,但地上的边角处有桂花糖蒸栗粉糕的碎屑。
谭五月心细又是当家理事的人,立马断定这是半个时辰内撒在地上的。因为这家铺子糕点讲究现做现卖,糕上的桂花隔夜就不香了,所以只能是今天早上现做的。
周秉连忙把主持叫过来问,结果人家一口否认说没看见有人进出过。
让他恼火的不是有人在暗中窥探,而是他和谭五月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境况,因为这件莫名其妙的偷窥又回到了原点。
不知哪根筋不对,谭五月又不搭理他了。
女人就是麻烦,实在不好将就
说实话,谢永冷眼瞅着并不觉得大人很懊恼,因为这位大人脸上的神情反而带了一点点说不出的享受。青年惬意地歪在椅子上,吹着热热的裹着花香草香的夏风,一不小心地就露出了家有妻小万事足的烦恼。
那份烦恼应该不叫烦恼,因为里里外外渗着一点蜜。
完全是一个年青男人当着外人的面,一边啰啰嗦嗦地埋怨妻子管得太宽,一边暗自得意自己的大事小事其实都有人惦记担心。
谢永很羡慕,心想自己光棍这么多年,回京后是不是也该张罗一个屋里人了
周秉的心情的确很不错,他面上的恼恨其实只有五分,还是对着那不曾露面的偷窥者。
他不敢告诉别人,谭五月不是不理他,如今只是喜欢拿后脑勺对着他。其实只要眼里有这么个人,周秉巴不得谭五月由着性子使劲闹腾。
这样不见外才是自己人的做派不是
回到县衙后,周秉也在寻思是什么人在悄悄尾随偷窥自己,竟然连宝积寺的和尚都没察觉。不可能是京里的人,如今的自己还没这么大的牌面儿。
也许是余得水那边的人
很可能,这个人有几分神通,多半很想知道缉拿他的人都掌握了什么线索。看来大半个月过去,大家都忌惮着对方的底牌按兵不动,其实暗地里都有些不耐烦了
谢永很快去筹办,缉拿余得水的花红半天就涨到了五百两。
不仅如此,盖了布政使司鲜红大印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
凡谋危社稷及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有能捕获者,民授以民官,军授以军职,仍将犯人财产全给充赏。
用大白话的意思是,凡是意图推翻皇权,企图破坏祭祀场所、皇帝的陵墓和帝王居住宫殿的人,如果有人能抓获,是庶民的授以主持民政的官位,是士兵的在军伍中授以职务,并将被抓获人的财产全部奖赏给抓获人。
给余得水定的罪名从谋害一县官绅,上升到了平民闻之色变的谋逆。
五百两是江州县乃至整个省府最高的一个赏格,好多相干和不相干的人都在线索。周秉把带来的人分成两队,一队由纪宏领着,另一队由自己领着,得了确切的音信就猛扑过去。
也不知是官兵的运气太差,还是余得水的运气太好,每回都是差一点就碰着了。有一次明明已经把人堵在一处山口了,最后还是被他逃脱了,气得周秉拿着刀砍烂了好几棵胳膊粗的野樟子树。
气性上来的周秉没有回老宅子住,和北镇抚司的人同甘共苦地蜗在县衙。
谭五月每隔一两天就送一回换洗的衣物过来,有时候还带一些自家熬制的汤汤水水,在外人面前完美地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却不和周秉多说话,知道底细的几个人看着总有那么一点走过场尽义务的意思。
周秉有时候也委屈得不行。
他已经跑到江州来了,周围的花花草草都薅干净了,也没去招惹新的。怎么这女人还像个石头一样,连个好脸都欠奉
他对谭五月有种无计可施的焦躁,因为他明白,谭五月对他不是误会,而是明摆着的不信任。
正无比糟心的时候,谢永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说又有了余得水的新线索。
县衙侧门的石阶下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蓬着头发佝偻着腰,脸上黢黑,眼睛发黄且浑浊。走几步就要咳一下,一副贫穷山民的打扮。
倒是听得懂几句官话,说她儿子去年入了一个什么教,整天都在家里捣鼓,地也不去种,只知道乌烟瘴气地供奉什么真神。
前两天老太婆家里来了一拨客人,约莫有五六个人。出手豪阔得很,大米和油总共给了好几挑。听儿子说那就是在真神身边服侍的人,地位高得很。如今代表真神四处走走看看,品汇一下百姓们的疾苦
客人里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青人,脾气倒是很和气,坐在肮脏的火塘旁边也不嫌弃,嘘寒问暖地讲些听不懂的话。
村子里仅剩的几个人被年青人鼓动得心浮气躁,一副马上要出去干大事的模样。
老太婆眼神不好,但年青时也算见过几分世面,勉强听出那是些要杀头的大罪。她害怕之余,就趁着他们午后小憩的时候,悄悄摸了出来想找个妥当的人问问究竟。
结果一问就被有心人指使到县衙来了。
周秉打量着样子穷酸至极的老太婆,他倒不是嫌贫爱富,实在是那老太婆的穿着打扮透着一股脏臭,太过伤眼睛,让他不怎么愿意上前询问。
老太婆似乎并不怕事,也眯着眼睛把他看着,像寻常的乡巴佬一样愚钝且畏缩。
过了一会,老太婆才哑着嗓子嘟嘟囔囔地说千万别伤了我儿子,还有官府答应的赏银要给我。要不然我就回去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周秉简直气笑了,心里的疑虑倒是打消几分。
等周秉点头了,老太婆这才粗鲁地往旁边地上呸了一口浓痰,杵着一根不知什么木头削成的拐棍在前头大步领路。
很少见过这样有底气先谈条件的举告人,周秉和谢永狐疑地对望一眼,立刻跟在了后面。
老太婆看着苍老衰弱,脚底下却走得飞快。左拐右拐就出了城,很快进了一段崎岖山路。
两旁没有人家,尽是高高矮矮的山林,和长满了滑腻青苔的石板路。幸亏还有一点夕阳的余光挂在天上,要不然跟鬼蜮也没什么不同。
十几个人都没有骑马,迅捷无声地走在山路上。
谢永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凑了过来低语,“大人,这个老婆子有蹊跷。这好像是往清水村去的另一条路,我带着人查了好几遍,整个村子的人差不多都跑光了,没道理余得水还敢窝在这里”
老太婆似乎有所察觉,头也不回地敲了一下拐棍,“村子里白天没人,都歇在山上。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大家伙后半夜才敢回来捎带点粮食”
周秉往前大步跨过一段发黑的烂树干,紧紧盯着前头,脸上兴味盎然,“我倒是觉得这回兴许要逮到大鱼”
山坳里的一座小屋孤零零的,正是饭点却没有炊烟。
老太婆警惕地住了脚,“我们家就在这上头,平日里只要有人在山口上露个头,隔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屋后有上山的小路,很容易就跑远了,你们就是生了八只脚的神仙也逮不住里头的人。”
周秉含笑望着,那样子很有几分谦逊请教的意思,“老人家心里是有成算的,想必老早就帮我们盘算好了”
他在外头没了急躁,多了几分读书人的知礼。
老太婆目光闪动,眼里浮现明明白白的市侩和计较。又像山里人胆怯不敢抬头,只敢避开眼盯着前头。
“我听说官府的花红明面上很多,其实拿到手里能有一半就不错了。我也不要多的,你们抓到了人,我要三百两的官银,一分都不能少。”
想了一下又仔细地补充,“要五十两一锭的那种,上面要有官府的戳印,不能是假的。事办完了,我就带着我儿子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这个穷地方”
江州虽然靠江靠海,但是老百姓富裕的不多。寻常人家五六十两就可以过得很好,五百两银子可以置办很大的宅院和上百亩的田产。若没有大的变故,凭着这笔出息连子孙都能过得很好。
这老太婆一张嘴就是三百两的官银,而且对于官场上的陋习像是颇有了解,真的很难想象她年青时是什么人,又是怎么混成如今这幅落魄模样
但人家提的要求合情合理,况且这是送上门的天大功劳。周秉即便再怀疑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连连附和着,“都听老人家的”
右手向后轻轻一扬,跟来的十几个精干番子就像天上饥渴觅食的鹰隼一样,密密麻麻地向山坳里的小屋撒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