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县衙的地牢虽然大半建在地下,可还是留了几眼天窗。
外头夕阳刚刚落土,仿佛像是凝血一样的霞光笼罩着屋子顶端的一角,衬得明暗的两块地界像尘世和阴间,余得水的话就断断续续地流淌在暗黑的壁角、尖利的铁钩和染了血渍的刑具上。
净土宗渊源于佛教,相传净土宗始祖东晋释慧远在庐山林寺与刘遗民等结社念佛,后世信徒以为楷模。绍兴年间,吴郡昆山僧人茅子元在净土结社的基础上创建新教门,称之为白莲宗。
再早的白莲宗崇奉阿弥陀佛,要求信徒念佛持戒。由信众组成的堂庵遍布南北各地,聚徒多者千百少者数十,规模堪与佛寺道观相比。堂庵供奉阿弥陀佛、观音、大势至佛,上为皇家祝福祈寿,下为地方主办佛事。
但经过长期流传白莲宗起了变化,戒律松懈宗派林立,夜聚明散集众滋事。至大元年,朝廷忌白莲宗势力过大下令禁止。
至此白莲宗又悄悄恢复原来的名号,自称为净土禅宗,行动也更加隐秘。
周秉坐在椅子上,一双深邃漂亮的凤眼来回审视着,“你就因为清水村的厘正余正富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跟他起了口角后生了杀心”
这道“披麻戴孝”果然厉害,只是撕了两道,余得水已经灭了精气神。
他颓然地靠在凳子上,眼睛直直瞪着虚空,好像没听见问话一般,好半天眼珠子才转了一下,“就凭这一条就能置我于死地,我只有咬死不承认。后来我妹子死了,他又拿这件事要挟,非让我把老早看好的上好阴宅地让给他”
这倒是合情合理,属于激愤杀人。单这一项的话,连官府都不能立马判其死罪。
周秉却不尽信,拿指头敲击着椅子扶手,“余正富也是失心疯了,信了你往外传的鬼话。为了让家里两个儿子从此飞黄腾达做人上人,竟然真把他老父亲弄死了。你敢说,这不是你事先设计好的”
余得水懊恼地叹一口气,当然矢口否认,“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料到他会做出这种人神共愤之事”
周秉看都不看他,“你瞧,俗话说言多必失。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根本没有实证证明是余正富杀了他亲爹,你却是一脸笃定。看来,你对清水村村民的性子可谓是了如指掌”
这世上有一种人极善揣测人心,只要一个暗示一句话,事情就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实现。更何况余得水走村串巷多年,一张嘴更是厉害无比。
于是周秉更加好奇了,这样的鬼才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听从官府律令,到浔河去当河工挖了半个月的烂泥巴,就为了有一个自己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
难道他忘了,一把锥子藏在布袋里,怎么都要露出踪迹来。
余得水翻了翻眼睛苦笑,“我没想到河道程材竟然会是吏部程侍郎的兄弟,没想到这件案子最终会惊动京城,会让北镇抚司来接手。我原以为江州县令怕事,会把那几个人的死一股脑归在乱民的头上,最后不了了之。”
周秉脸上没有表情,“你更没想到我会刨根问底,直接挖了余老爹的坟”
余得水摇头,一脸悔不当初,“让我更没想到在这个荒郊野岭,竟然会有人认得五鬼坟”
他以为周秉是深藏不露故意藏拙,栽在同行高手的手里也不算丢人。
其实周秉只是机缘巧合地知道一点皮毛,这时候怎么会主动露怯,所以垂着眼另起话题,“说说你为什么要杀另外几个人,还有用的什么法子”
余得水看着身边虎视眈眈的番子,明白自己只要答得不对,那撕心裂肺的疼又会铺天盖地地重来。
他抽了一口凉气,勉强笑笑,“我和大兴绸缎庄的吴波是老相识,他介绍了江州县主簿麻应古,麻应古帮我引见了程材,程材又介绍了西城楼守军营军士蔡一德。在官吏豪门中发展信徒本就是头等要务,我自然小心结交
蔡一德职位卑微,在军中只负责看守库房,手中有一批淘汰下来的军械,想利用河道运送到夷疆去牟利。
因为数额太大,就拉了好几个人入伙。我因为是本地人,又常年在外结交的人面广,他们就推了我来承头。没想到银子到手后就过河拆桥,我一气之下就做了糊涂事”
竟然是分赃不均
周秉一愣,倒是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戍守地方的卫所淘汰下来的军械在销毁前都是编号的,这些人竟然手眼通天打起这道无本的独门生意,不得不说脑子转得极快。
余得水多半不想再受皮肉之苦,竹筒倒豆子一般吐了个干净,“说起来这几个人都不是东西,眼睛里除了银子就看不到别的东西。这也就算了,竟然还想过河拆桥吞了我那份。
我就利用厘正余正富的贪心设计了五鬼坟,特意收集五人的贴身之物,用风水之术让他们在某时某刻不能动弹。他们家里的奴仆中藏有我的弟子,趁夜取他们的性命如同探囊取物”
周秉看稀奇似的看他,“五鬼坟这么厉害”
余得水拧着眉,脸上有目中无人的自信张狂,“你既然认得出这地势,怎么不晓得它的厉害其形虽然千变万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总要拉几条人命垫底才显我们净土宗的手段”
世上的确有玄之又玄的事情,不能用常理度之。
站在阴影里的纪宏小声地和身旁的谢永嘀咕,“我就说是苗疆的虫蛊,只要吃下去人就不能动弹,老弱妇孺都可以动手杀人,扯什么风水之术”
谢永叹气,“管他什么法子,为了一点银子能一气杀五个,也算是狠人”
周秉还有疑问,“你们的教义不是说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吗,你的弟子怎么敢杀人”
余得水冷笑,“不杀牛羊猪狗,没说不能杀人。更何况是这等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竟然敢藐视我净土宗的权威,就是死都是便宜他们了”
在这些人的眼中,人命竟低贱于猪狗。
周秉的眼睛慢慢眯细,忽然就笑了,“不知道你们一道赚了多少银子,让你如此愤恨难平”
余得水脸上像挨了一巴掌,愣了一下才回答,“据我所知,应该有上万两。本来说得好好的,这笔银子大家都不忙着分,拿来赈济乡民修建庵堂,收留无家可归的幼童和乞丐,没想到他们忙着花天酒地贪图享乐”
周秉的胳膊肘支在扶手上静了一息,又问,“既然你们获利甚重,怎么西城楼守军营军士蔡一德家里竟没有多少现银,连安葬的花销都是营里垫付的”
昏黄的灯光像一把刀,把青年的脸照得半明半暗,有一种锋利的凛冽。
余得水无畏地望过来,“这些当兵的开销大,手掌心跟装了漏斗似的。今天请吃酒明天请看戏,我怎么知道他的银子花在什么地方。再则我幼年行走在外,回到江州的时日不过一年,他们前头走了多少货实在不清楚”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了,几个人慢慢出了地牢。
外头已经是深夜了,走在前头的周秉呼了一口气,“我倒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把余正富的亲爹埋在余小莲棺材的下头,难怪我们找了老半天都没发现尸首”
纪宏心有余悸,“这回出来真是开眼,难怪别人常说江湖上藏龙卧虎,好多人都是深藏不露。这个余得水要不是差了点运气,恐怕早就虎入山林无影无踪了”
周秉就偏头瞟了一眼谢永。
谢永的脸在黑夜里立刻涨红了,不自在地抿嘴,“要是前天领路的那个老妇不逃走,兴许还能问出点什么”
可惜一时大意,让人给溜了。这会子想起,那领路的老妇总透着一股不寻常,肯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县衙的前后院都空落落的,马县令早早把家眷送到了乡下,所以里里外外都是北镇抚司的糙汉子。周秉盯着远处,手里抓了一根枯萎的草枝,“你们说这余得水说的都是实话吗”
纪宏正在闻一朵奄奄的玫瑰花,有些诧异地抬头,“杀人大罪他都认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再说那几个人的罪责一经查实,多半也是杀头的死罪,用得着再撒谎吗”
走私军械一经核实就是绞杀。
谢永以为周秉在担心上头的责怪,忙上前一步轻言细语地安慰,“大人放心,这件案子前因后果都查清楚了,到时候马县令也会上书。那吏部侍郎程树再挑刺,也只能怪他兄弟自个不争气,为着一点银子就敢铤而走险”
初出茅庐的进士眼皮子浅,受人蛊惑为一点蝇头小利做出丑事也是有可能的。
纪宏也点头,“我们原先在外头也打听到一点信儿,说的就是江州县主簿麻应古手里有一批私货,正想找大兴绸缎庄的老板吴波帮着出手。两个人还曾经发生争吵,现在看来这个所谓的私货多半就是那批淘汰下来的军械”
院子里有井,周秉撸起袖子提桶打水,用手掬着洗了一把脸。因为已经过了端午时节,井水并不寒凉,滴滴答答地漏在地上,人也仿佛沉静不少。
“我总觉着还有什么地方有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工作忙,尽量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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