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进了江州县衙的时候,谢永勒住的马,紧挨着凑过来低语,“大人,先前一直有人在后头跟着咱们”
论起与人对仗的经验,周秉虽然有个武状元的名头,可实力还是比较弱的。这会听了谢永的话后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看清是什么人没有”
谢永脸上浮现一点惭色,“那人的身手极好,我也只听到一点动静,也想看看他跟着干什么。咱们走的时候,后头那颗枣树的树叶响得有点急,大概拿不定主意是继续跟着还是就此放弃,所以才被我发觉”
谢永一边回想一边谨慎回答,“那人的呼吸吐纳更是轻得出奇,不留神根本听不到,是个一等一的高人,最起码这逃遁的工夫在我之上。”
周秉眼神骤然凌厉起来,心里也油生一种极怪异的感觉,似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也低了头,“我就是觉着奇怪,咱们抓到余得水那阵怎么就那么巧就有人在前头指路等把余得水抓到了,那指路的人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送上门的功劳,不接都不行”
其实谢永这些天一直在合计这件事,这时候和周秉对望一眼,心里隐约明白有人步步抢在了他们前头,且是敌是友还分辨不清。
周秉恼恨地吐了口粗气,“麻太太那里,也许就牵着往下深挖的根,一定不能再出差错”
谢永赶紧躬身答应,“等会我亲自带人过去看着,麻太太要是少了根头发丝,大人唯我是问”
几个人边说边往县衙里走,刚进了院子就听马县令乐呵呵地招呼,“周大人,快看看是谁过来了唉,江州也是你俩的老家,怎么这么客气见外一大早过来连门都不肯进,要不是我刚巧碰见了,你们小夫妻岂不是要生生错过”
周秉猛地抬头,就见月亮门后站着一个穿了蓝底对襟单衣的青年女子。脸上带着一点笑意,毫不慌张地望过来,竟是好几天没见着面的谭五月。
年青女郎仿佛没有看见周秉一下子热辣起来的眼神,神态老成稳重地解释自己的来意。
“我的婢女昨天出嫁了,男方家里殷实,周围邻居家的婶娘们热情,特地做了不少馒头锅盔烧饼送过来当回礼。我家里人口少,所以就送到县衙来”
江州本地的风俗,嫁娶是一个村子的大喜事,要蒸制几天几夜的花馍馍送给左邻右舍添喜气。馍馍的形状大小不一,全凭各家主妇的手艺。有些家底的丰厚的,办喜事时堆起来的馍馍有小山高。
军汉们吃饭就图个油水厚,这时候正是吃饭的点,一群人毫不客气地蜂拥而上。
谢永手疾眼快地抢了两个半边脸大的厚实锅盔,又招呼了几个番子赶紧往外走。吃的可以放一放,差事还是顶要紧的,北镇抚司可再也丢不起人了。
揣在怀里的东西冒着麦子的香气,谢永走在路上忍不住一咬。那锅盔的面皮已经烤得酥脆了,馅是豆腐拌白菜丝的,偶尔还有几块喷香的油渣子,热油顺着嘴角往外淌。
谢永嚼吧了一口,心想周家送来的吃食都和周太太一样实在。
县衙的后花园子没有什么出色的景致,但因为正当季,放眼望去郁郁葱葱,一片深厚热烈的绿意扑面而来。加上刚刚下过雨,几棵粗大的银杏树长满绿叶,看着极让人赏心悦目。
马县令政事上糊里糊涂得过且过,为人倒是很厚道。已经贴心地为周秉留出了老大一块空地,还叫人没事不要过去打扰。
他已经知道这对小夫妻聚少离多,而且周秉貌似特别怕这位乡下娶的原配。
虽然嘲笑同僚有点不好意思,可是高高在上不通人情的锦衣卫忽然有了这么一个普通男人才有的短处,马县令顿时就觉得和人家亲近不少。这世上山水有相逢,谁知道会不会有朝一日就求到别人的门下,所以这会把人脉打好很有必要。
掐着指头算,两人又有七八天没见了。
周秉很满意地看着谭五月头上带了自己送的双股小金钗,笑着问,“是不是瑞珠嫁了,怎么也不给我捎个信不过她拖到这个岁数,只怕她夫家那边也等急了。”
瑞珠的丈夫是周家一个退职管事的儿子,姓李,如今是周家田庄子上负责大小事的庄头。
谭五月从来不是个扭捏的女子,被人故意留下与丈夫独处脸上也不见羞赧。
有爽利的风从院子里吹过来,缓缓的撩拨着人的发。
女郎眯着眼看着远处的景,点了点头,“她是个忠心的,我到周家全靠她里里外外地张罗。除了祖母给的五十两嫁妆银,我还做主添了五十两,另外置办了一些被褥家具。让人跟着她的嫁妆抬了过去,来回话的人说瑞珠夫家的人还算知礼数。”
瑞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像她这么大的女子多半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娘。偏偏她性子里有些愚忠,放不下周家的老老少少,把婚事一年一年地往后推,惹得同她定亲的那户人家有些难听的闲言碎语。
谭五月知道之后,一反不爱管闲事的脾气,特地帮瑞珠出了一回头。
找了空闲时把李庄头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请了过来说话,当着瑞珠未来婆婆的面,把瑞珠夸了又夸,还把自己成亲时的一对成色极好的珊瑚簪子送给瑞珠当体己。
李家也不过是比寻常稍稍富裕一些的小门小户,又以为这位当家的新少奶奶是软柿子,原本想占些便宜回去的。没想到人家轻轻巧巧地就削了面子,半句重话没有就给瑞珠狠狠撑了一回腰
周秉看着眼前眉眼淡淡的人,心头忽然来回翻腾。
你今日给别人撑腰,明日谁又给你撑腰
这女人看着不争不抢,甚至有一点退避三舍的懦弱,却比想象当中坚韧刚强。一个人在那么长的日子里不知抗了多少事,却从不叫苦。偏偏自己就是个睁眼瞎子,老以为她安安稳稳地呆在乡下当个悠闲富裕的地主婆
突来的雨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远处有杂役在忙碌地走动。周秉望着不住滴漏的檐水,和谭五月像平常夫妻一样漫无边际地闲话家常。
“瑞珠嫁人了,你身边只怕没有合适的人伺候。先别急着挑人,到时候我亲自帮你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好好调教。咱们不图底下的人多机灵,最要紧的是一个忠心不二。”
檐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有轻重不一的响声。
谭五月耳边的鬓发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上了几丝水汽,轻轻吐了一口气,“我也没老到让人步步服侍的地界,乡下也没那么多规矩。提两个粗使丫头上来就行了,用不着费事”
夏日的傍晚温润潮湿,女人的声音干净舒缓,仿佛两人之间毫无芥蒂。
周秉想伸手拂一下那几缕飘散的头发,却不怎么敢动。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的事都是大事,再说你日后要出门总要跟人应酬,身边不跟着贴心的人根本不行”
周秉即便重新选了一条路,也是注定要往上走的,封妻荫子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林夫人固然有种种不对,但她的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周秉的妻室要立得起来才行。
谭五月无来由地厌烦,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过头指着前堂的热闹,“我去吃了顿喜酒,结果就带了这么些东西回来。现在我才想起乡下的东西分量十足,可不见地合乎你们这些京城军爷的胃口,要不我让外头再送几副席面进来”
她始终客客气气的,挑不出错,语气里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周秉心头有捉摸不定的恼火,脸上却没怎么敢显现出来。这个媳妇儿和从前的冷然不一样,厉害起来是会下死手的。
所以这会反而豪爽地挥手,“都是些吃饷银的汉子,你要是准备了燕窝鱼翅席,肯定还要假装斯文吃不饱,就是这些一个顶俩的馒头锅盔才顶饿。”
院子的小茶几上放着提盒,里头是一盘谭五月带来的锅盔。
这是马县令好心,他总想着这点好东西让外头的糙汉子一抢就完了,别到时候正经主子还没捞到一个,就吩咐身边的小厮分拣了几个送进来。
这些锅盔的卖相的确豪迈,个个都有成人的巴掌大。周秉上手就咬了一口,却被厚实面皮里头的馅料烫得张不开嘴。又香又甜又软又糯,直直烫到人的心窝里去。
这块锅盔竟然包的是上好的红糖和芝麻。
周秉素来喜欢甜食,越是甜得腻人的点心吃食越是喜欢。但是成年之后怕别人笑话,就把这点小嗜好隐藏起来。除了祖母霍老太太和江州老宅的几个老仆外,没几个人知晓。
到了京城之后,来往的官宦子弟从衣饰到茶酒,从家居摆设到楼台庭院的布置,处处讲究一个清雅精致。
所以从前的周秉忙着矜持清逸忙着沾染文气,把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野心包裹得紧紧的。自然就把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嗜好忘在脑后,连一向自诩体恤儿子的林夫人也没有察觉过。
若说先前还有两份讨好的意思,这会在凉风习习的小院子里吃着热烫喷香的红糖锅盔,周秉心里欢喜不已。
一旁站着的谭五月也找了一张石凳子坐下,好像不在意地打量四周,一边把手边的茶水徐徐推了过去,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青年用点心。那人吃得很快却悄无声息,举手投足都让人看得舒服
谭五月心里在想瑞珠嫁人,那庄户媳妇弄的席面喜庆热闹,自己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致跟着去掺和了几把,信手包了几个红糖锅盔放在里头,怎么恰巧就叫这人遇着了,好似自己故意讨好他一般
江州本地人婚丧嫁娶时喜欢咸味的锅盔,馅料一般是素菜拌猪油渣子,有时还会放一点虾皮提鲜,所以红糖馅的基本上就是谭五月自个包着玩儿的。
周秉如同饕鬄附体一气吃了四个分量十足的红糖锅盔,又喝了茶水解腻。这才像吃饱喝足的家猫一样,老气横秋地伸了懒腰,“今天一大早就出去,就在外头胡乱对付了两口,这会才混了半饱。等这趟差事办完,你学着给我包几个解馋”
语气极轻松惬意,这是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定会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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