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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章 投名状
    天边现了一抹鱼肚白,周秉猛然惊醒。

    正在外间收拾的瑞珠抬头就看见眼中隐约有弑杀之气的二爷,顿时心头一紧,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踌躇地唤了一声,“二爷,要用早饭吗”

    周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床边待了一夜,还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

    他小心地转过身,就见谭五月微微侧着头正在沉睡,乌黑的头发散在枕头上,面色红润如云。好似放下什么重担一般,眉宇间竟有一丝难得的轻松。

    瑞珠见了他这幅小心翼翼的姿态,就笑眯眯地弯了眼角,也压着嗓子说话,“外头准备了红枣糯米粥并几样小菜,二爷不如用一点,再等一会儿二少奶奶也该醒了”

    周秉心里犹豫了一下,却摇了摇头,“她如今多半不想看见我”

    瑞珠没有听清,但见周秉一幅想留又不敢留的神态,就自以为猜出了什么,“这夫妻俩哪有隔夜仇,二少奶奶虽然不善言辞,可谁对她好心里可是辨得真真的。你多说几句软话,兴许两个人就不会这么拧着了”

    这话有些越矩,但瑞珠实在不想看着两位主子这么僵下去。

    瑞珠二十二岁上头才嫁人,丈夫李小山是周家田庄上的庄头。自从在婚礼上谭五月亲自出面,给她做了一回脸之后,家里上上下下包括公公婆婆在内没谁敢小瞧她。

    这回谭五月出事,周秉派了锦衣卫的番子专门到庄子上接了瑞珠过来照顾人。李家见了这份煊赫后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可说是相当有体面。

    瑞珠自己过得顺心顺意,自然希望主子们也过得顺心顺意。

    周秉却有些怅然,心想就自己从前干的那些混账事,每一件拿出来都是往人心肺上戳刀子,难怪谭五月每回见着自己都是冷冰冰的。

    他现在能跑到人家面前剖心剖肺,说自己从前只是憋着一口气,才干了那些不着调的蠢事。那些传闻里十个有九个是假的,自己其实是一个清清白白再良善不过的人

    除非谭五月得了失心疯,否则绝无可能原谅他。

    周秉想想就觉得前途渺茫,原本他以为一切可以重来,原本他还想跟谭五月好生过完下半辈子的。

    但相比那些可能遇到的困难,怎么度过眼前的难关才是真的。

    周秉沉默了一会嘱咐道“等会王大夫过来,你让他把安眠的药材撤了。她起来了,你就带着她到游廊里走动几步,我让那些当值的避开这边就是了。”

    王大夫大名叫王肯堂,尤其擅长眼疾,别的科属也颇有心得。周秉觉得他医术有独到之处,看着不是寻常人,所以谭五月这几天用的药都是出自这人之手。

    王肯堂诊断谭五月多思多梦,所以每道药里都加了些许助眠之物。

    谭五月醒来时周秉早就走了。

    这几天都是这样,每晚戌时一至就疲累得不行,早上要辰时过后才能完全清醒。她有所察觉却没有多说,每日端上来的药照样都喝得干干净净。

    她依稀记得在二林寺地宫里,大火汹涌而至时都以为要命丧当场,是周秉不离不弃地将她紧紧护在身后,背脊上的衣服被燎得坑坑洼洼。这几天虽然昏昏沉沉的,可也能知晓每晚夜深人静时,床边都有人长吁短叹地往复徘徊

    头一回,谭五月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理智告诉她,远远地离开周家这个是非地才是上策,可有什么东西牵绊着,舍不得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样朝气蓬勃的昳丽青年,用笨拙可笑的方式随时随地展示自己的诚意,真的很难让人生出厌恶

    谭五月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就抑制住这种懦弱和无助。

    这世上,靠山闪倒靠水水流,只能靠自己

    谢永一大早就等在门外,一见周秉施然走了出来,赶紧迎上去低语了几句。

    周秉眼皮一跳,垂着浓密的眉睫似笑非笑,“这丫头还敢主动找上门来,我倒是高看她一眼”

    县衙一处小小的耳房里,梳着俏丽双鬟髻的余龙牙放下手中的茶盏,满脸歉意地说出来意,“我带了几样补品给谭姐姐,我是没脸见她了,所以才求见大人。都是我家里的奴才包藏祸心,才连累谭姐姐受此大难”

    周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余龙牙开始还一脸笑容,到最后就不免有些尴尬,然后就揪着手绢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那天大人上门询问时,我是准备说老实话来着。可我后头站的就是屠嬷嬷,她的身手那么好,杀我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这是在诉说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不是不知道实情,奈何有心无力。

    长相精致的小姑娘穿着一件丁香色绣木槿花的褙子,羸弱安静地端坐在轮椅中。眼底噙满了泪水,仿佛被困住的小兽,又倔强不甘,还带了几分悲愤难堪。

    周秉这才笑了笑,“你当真不知道屠婆子的真实身份,我可听说她在你身边侍候了好多年呢”

    余龙牙面露不虞,“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和我爹爹老实,不过是他们用来掩饰身份的,要不然屠嬷嬷也用不着威胁我。在二林寺祭奠我母亲时,谭姐姐喝的那壶茶水我也是喝了的。

    我根本就不知道里头有迷药,连怎么回的城都不清楚。直到你找上门来,我才知道谭姐姐失踪了。我又惊又怕,又怕受牵连根本不敢认”

    她的语速又快又急,整个人透着十二万分的委屈。

    “我在家给谭姐姐念了百遍千遍的心经,祈求菩萨保佑她平安归来。结果你还让人把那恶人的骨灰撒在我家的鱼缸里,让我好几个晚上都不敢合眼。我这是惹了哪路神仙了,怎么个个都跟我作对”

    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似乎想发脾气又不敢,又嗔又怒了几句后悄悄从手指缝里看人,那份骄纵和无辜看得让人十分心怜。

    周秉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甚至还好整以暇地喝了几口茶。等余龙牙终于不再自说自话时,才颇为友好地抬了一下手指,“你的鼻涕糊在脸上了”

    余龙牙恼羞成怒,气得几乎把手边的茶盅甩在地上,知道自己唱念做打的这一套行不通。也不知这人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就抽抽噎噎地低了头,口气却依旧硬邦邦的,“不知周大人要怎样才放过我们”

    周秉毫不隐晦地望过来,“我怀疑你爹是净土宗的余孽,屠婆子不过是个替死鬼。我到江州就是要肃清民乱,总不能一走了之把几个小鱼小虾放了。要是日后成龙成蛟为祸乡里,我今日岂不是铸成大错”

    就是说他以后一定会盯着不放。

    余龙牙只觉心如刀剜,差点当场闭过气去。

    宗主的吩咐没有完成,屠嬷嬷也折了进去,现在爹爹也眼看不保,她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愚蠢。

    杀余得水的机会有的是,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地想一箭三雕

    余龙牙眼泪又流了出来,一幅“小民实在不想与官家作对”的无奈表情。

    低低抽泣了一会,拿袖子抹了脸,“我爹爹是个老实人,一辈子都胆小如鼠,就连我今日到县衙里来他都不知道。大人不妨开个条件,譬如说要多少银子才放过我们父女俩”

    北镇抚司的名声差,很大一部分就是当差的历来心狠手辣,然而这还不是让人诟病的。

    很多番子拿了一纸批文上门执行公务时,还会瞅准机会和犯人的家眷讨价还价。例如是今天拿人还是明天拿人,身上带的枷锁是三斤半还是七斤七两,这些都是可以细细商量的

    周秉倒是有些意外。

    据他所知余家搬到江州不过一年多,看起来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要不然余显山一介读书人,也不会屈尊到大盛魁当大掌柜。

    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商人的身份最低。

    他心中一动,顺着往下接话,“这就要看你拿得出来多少了”

    余龙牙松了一口气,只要有商量的余地就好。

    “我家里只有我爹在铺子里的一点薪俸,除了吃穿还有我每日用药的开销后所剩不多。可我往日和屠嬷嬷时时在一起,她以为我年纪小也不怎么避讳。我曾听她与人在外头说话,好几次让人把一些值钱的东西悄悄送到四里亭码头的仓库存放”

    周秉一直是漫不经心地听余龙牙说话,这时候终于忍不住直了一下身子。

    江州虽然城小,但是水路陆路皆通。水路有漕运和海运,其中的关上码头专用于内陆的漕运,另一个大些的四里亭码头就专门停靠大些的海船。

    而四里亭码头也不是时时能用的,因为在枯水期无法停靠船舶。

    每年农历九月后,至翌年三月桃花汛前是关闭的。且四里亭是沙岸,原本设在江岸伸向江中的沙洲咀上,海船不靠岸而抛锚于近岸的沙滩,由“小划子”接送人和货物上下船。

    周秉抓到余得水之后,有心想挖出净土宗这些年在江州收刮的钱财。奈何余得水精明,始终说一半藏一半,还卖关子说有些大秘密要到京城之后才能说,所以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大的收获。

    如果这些钱财被收藏在四里亭码头,混在那些要运往别处的米面绸缎瓷器家私当中,倒是很有可能的

    余龙牙知道周秉心动了。

    今天递上的投名状分量是十足十,没道理无功而返。

    所以她的态度越发诚恳,“我不知道屠嬷嬷说的是真是假,可以那样慎重其事多半是真的。我是残废之人,我爹爹也不爱管闲事,还望大人看在我识人不清尽心悔过的份上,让我们父女俩在江州好生过日子”

    余龙牙面上含悲带泣,心里却暗自咬牙。

    虽然失了大宗财,可毕竟能洗脱嫌疑,留得青山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周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几眼,好半天才若有若无地点了一下头。